2016年3月18日 星期五

〈道德經論正.疑古謬論綜駁.唐蘭《老聃的姓名和時代考》〉

唐蘭《老聃的姓名和時代考》


(天津商報十八,十二,三一;十九,一,七;十九,一,十四,文學週刊第十三,十四,十五期)
唐蘭

  ……老聃的名,見於〈禮記.曾子問〉、《莊子》、《韓非子》等,《呂氏春秋》〈不二〉及〈重言〉兩篇,聃都作耽,聃和耽本是音相近而假用的字。此外則《莊子》、《韓非》等書又同時稱他做老子。
  在先秦古書上,我們找不出一些關於老聃的旁的名稱來──老萊子和老子是二人,那是很明顯的──那末據當時人普通的稱謂,老聃的「老」字是他的氏族的名稱,因為當時稱「子」的,像孔子、有子、曾子、陽子、墨子、孟子、莊子、惠子,以及其餘,都是在氏族下面加「子」字的;雖說有時也有變例,像匡章的叫章子(見《孟子》),冉有的叫有子(見《左傳》),拿字來冠在「子」上,但是那一種變例,是偶然地在言語中發見的,而且他的本來的名字依舊是匡章、冉有,和老子的叫老聃不同;而且古人拿字放在名上連稱的,像叔梁紇、孔父嘉之類,也是有一個慣例的,就是古人取字的法子是「曰伯某甫」,所以在名上的字,總是冠以「伯仲叔季」或「孟」字,或稱為某甫或某父,而老聃二字又和那一個慣例不合。那末老聃應當是老氏是萬無可疑的。
  但是我們假使翻開《史記》來看,〈老子韓非列傳〉一開頭就說: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吏也。
  在〈太史公自序〉裹又說:
  ——李耳無為自化、清淨自正(今本《史記》又誤入〈老子傳〉末);韓非揣事情,循勢理;作〈老子韓非列傳〉第三。
  太史公書是以為老聃即是李耳,這是很可以懷疑的,老聃在古書中絲毫沒有姓李的痕跡,或者就是〈老子列傳〉的本身吧?〈列傳〉上說:……
  ——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於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繆西王卬太傅,因家於齊焉。
  我們倘然假定與太史公差不多時候的「假」與「解」兩人是姓李,那末老子是應該姓李了。但是這種理由很不充分,因為:
  (一)究竟「宗」是不是老子的兒子,在太史公時代,已不能確切地知道。
  (二)「假」和「解」在漢興黃老之學盛極的時代,究竟是不是冒充老子的後世。
  這兩層我們且擱下,先論姓李的問題,老子的世系——在現在我們找不出他們姓李的憑據的時候——不能證明老子一定姓李而古書上却並不姓李的問題,和這問題的有重大的關係的是〈老子傳〉開頭這一條有可疑的地方。
  〈禮記.曾子問〉疏引《史記》作:「老聃,陳國苦縣賴鄉曲仁里(當有人字)也。」孔穎達《禮記》疏是根據熊安生及皇侃兩疏做的,所以這一段所引《史記》大概還是六朝原本,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云:「陳國苦縣厲鄉人。」正和《禮記》疏所引符合。今本「陳國」作「楚」,却和葛洪《神仙傳》相合。章賢太子注〈後漢書.桓帝紀〉所引已與今本同——這是錯誤的一點,因為當老子的時候,陳實在還不能稱為楚。
  而且今本《史記》在「名耳」以下作「字伯陽,謚曰聃」。「索隱本」本不如此,且說這樣是「非正也」,所謂非正的本子那正也是據《神仙傳》等書改的;那末這一條《史記》至少是經過兩次的改竄了,我們哪能十分地相信他呢!
  再從反面看來,〈禮記.曾子問〉鄭注云:「老聃,古壽考者之號也,與孔子同時。」假使《史記》真有「姓李氏,名耳。」,姓名如此其清楚,為什麽這位博學的康成先生不引用呢?
  所以從:
  (一)古書上老子不姓李。
  (二)《史記》〈老子傳〉經後人竄改。
  (三)漢人如鄭康成不用李耳的一說。
  這三點總攏來,《史記》上的「姓李氏,名耳」說,大概是不可靠的。
  所謂李耳的出處,大概是托始於道家或神仙家,我們且看漢邊韶的《老子銘》:——老子姓李,字伯陽,楚相縣人也。
  那裏面沒有說到「名耳」,而〈經典釋文.序錄〉引河上公云:「名重耳」(〈漢書.藝文志〉不著錄),雖然我們不能確切地知道河上公的時代,要是說他真是漢文帝時候人,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照那種玄言的格調看起來,頂早也不過魏晉間的東西,因此葛洪的《神仙傳》也就接著說:「老子者,名重耳,字伯陽。」了。
  關於老子的一切荒誕無稽的事實是太多了,我們也不暇一一來辨正,衹有「李耳」兩字,因為見於《史記》,一般學者都承襲著,依我的意見,在沒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不是僞造的以前,我們衹能依一般古書的稱謂老聃或老子,無論如何總不致於上當吧。
  至於「耳」和「聃」字義相應,那是不足為一定名耳的證據的,在這裏也可以不必細辯了。
  其次,就是老子的時代,近時人的意見,大都主張老子在孔子後,所根據的就是《史記》的世系——這是我以前也這樣假設過的。但有一椿最大的疑點,老子假使在孔子後,何以孔子又去向他問禮呢?
  孔子和老聃的談話,見在《莊子》上獨多(一共有八處),固然是因各崇其師的緣故,對於他們兩人談話的記載全都難信,但其事實總是真的,何以《莊子》不寫成孔子見楊朱、墨翟而單寫見老聃,可見孔子是的確見過老聃的。
  孔子和老聃講禮,見〈禮記.曾子問〉(凡四節),在我們援引牠以前,就得先看〈曾子問〉那一篇書到底靠得住不!《禮記》正義引鄭《目錄》云:「名為〈曾子問〉者,……曾子,孔子弟子曾參,此於《别錄》屬〈喪服〉。」。據此是劉向《别錄》已把這篇認為《禮記》之一。又據〈漢.藝文志〉:「《禮記》百三十一篇。」,班固原注云:「七十子後學所記也」。錢大昕說:「鄭康成《六藝論》云:『戴德傳記八十五篇,戴聖傳記四十九篇』。此云百三十一篇者,合大小戴所傳而言,《小戴記》四十九篇,〈曲禮〉、〈檀弓〉、〈雜記〉,皆以簡策重多,分為上下,實止四十六篇,合大戴之八十五篇,正協百三十一之數。……」錢氏這一段話很對,那末〈曾子問〉確戴聖採進《禮記》去的。
  在《禮記》中的〈曾子問〉來源是很清楚的,但在《禮記》前的〈曾子問〉呢?我們曉得兩戴之輯《禮記》,實在是在先秦古書凑輯取那種有關於禮的一部分的一種工作,譬如因為有「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的話,就去輯了一篇〈曲禮〉,這是最顯著的。此外像〈月令〉采於《呂覽》;〈三年問〉采於《荀子》;〈樂記〉采於《公孫尼子》;〈中庸〉、〈表記〉、〈坊記〉、〈緇衣〉采於《子思子》;〈千乘〉等篇采於《孔子三朝記》;〈曾子〉十篇采於《曾子》等;可以舉出來的就很不少,所以我們需要考察這篇書的被輯以前的來源。
  〈漢.志〉儒家《曾子》十八篇,現在見《大戴禮》的衹有十篇,遺少了八篇,這一篇〈曾子問〉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是我們能假定牠有本是八篇之一的可能性,因為:
  (一)《禮記》全是采輯古書。
  (二)《曾子》有缺篇。
  (三)孺悲學「士喪禮」於孔子,而此篇係屬「喪服」。
  (四)這一篇顯然是儒家,假使是後託,决不會把道家的老聃拉來講起禮來,因為此外更沒有老聃善於禮的顯據。
  (五)老聃對孔子的語氣,和《莊子》相合。
  從這五點理由看來,雖然是假定,差不多可以說十分近似於真確了,而據(三)和(四)、(五)三個理由,更可以充分地說這一篇裏所記的材料是靠得住的。
  所謂老聃對孔子的語氣,和《莊子》相合的一理由,是根據這一節的:
  ——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及堩,曰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
  既然孔子從老聃助葬,而老聃對孔子又這樣不客氣地直呼他的名,那末老聃的和孔子同時而且比他年長的一層,是我們無論如何必須承認的。
  但是,這樣就和《史記》的老子世系起了矛盾了。要承認了《史記》的世系,就得說老子在孔子後;反之,要承認了老聃長於孔子,那末就不能承認那世系。
  因為老聃在孔子前是必須承認的,所以有些人就主張講禮的老聃和做《道德經》的老子是兩人,我們且看這種講法能把矛盾消失嗎?
  關於這一個問題,頂重要的材料是《莊子》,現在我所引的就是那上面的關於老聃——或老子——的事實。
  (1)「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養生主〉第三。
  (2)「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孔子曰……孔子曰……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老聃曰……——〈德充符〉第五。
  (3)「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强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心怵形者也。且曰,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牧乘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應帝王〉第七。
  (4)「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無撄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强,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静,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義撄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驩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在宥〉第十一。
  (5)「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宇。』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執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天地〉第十二。
  (6)「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十二經以說。老聃中其說,曰:「大謾,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天道〉第十三。
  (7)「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天運〉第十四。
  (8)「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又何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同上。
  (9)「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歸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子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老聃曰:「……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子貢蹴蹴然立不安」。——同上。
  (10)「孔子謂老子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同上。
  (11)「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嘗為汝議乎其將。……」〈田子方〉第二十一。
  (12)「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齊戒,疏𤅢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知北遊〉第二十二。
  (13)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庚桑子曰:「……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庚桑子曰:「……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老子曰:「……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庚桑楚〉第二十三。
  (14)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遊。」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則陽〉第二十五。
  (15)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寓言〉第二十七。
  (16)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拙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天下〉第三十三。
  一部《莊子》裏,顯明地說到老聃或老子的,就是這十六處。現在再審査一下《莊子》裏篇章本身的真僞和其時代。
  〈漢書.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據〈釋文.序〉所引司馬彪本,凡内篇七,外篇二十八,雜篇十四。《序錄》又說:「後人增足,漸失其真,故郭子玄云:「一曲之才,妄竄奇說,若閼弈,意脩之首,危言,游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十分有三」。……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衆家並同,自餘或有外而無雜。』據這話可知晉人已經對《莊子》的外篇、雜篇懷疑,對雜篇更疑得利害,對内篇却一致承認——以為真是莊生作的。
  但是内篇和外篇、雜篇的分别,是從那裏來的呢?我以為這分别是起於劉向删除複重的時候。我們且看《管子》書錄:「中外書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複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晏子》敘錄:「凡中外書三十篇,為八百三十八章,除複重二十二篇,六百二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荀卿》書錄:「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複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從這幾個例裏,可以看出來,凡著錄於《别錄》的古子書,都經過他的删除重複的手續,才成為〈漢書.藝文志〉上所得的篇數,《莊子》當然是在這例内,所以我這個假設大半是靠得住的。
  那末,所謂内篇七篇是真《莊子》書的一說,也不過承用劉向的意見而已;其實并沒有内篇一定是真和外篇、雜篇一定是假的證據。我們現在還得每篇都審查一下。但是就《莊子》的體例看,却每篇又往往有包含了好幾章的,而這幾章就不必出於一手。譬如内篇裏的〈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三篇對孔子都稱仲尼,獨〈大宗師〉,子桑户死一章却是例外地稱孔子,可見這一章是另一人的筆墨,而從這兩種稱謂看來,似乎道家的莊子不應跟著儒家稱孔子做孔子,那稱為仲尼的倒是近情些,那末子桑户死一章大概不是莊子原文。但是同一例的〈德充符〉篇叔山無趾一章—見上文所引第二條——中間有兩個孔子曰,而同時也稱仲尼,那就很像是一種傳寫的錯誤。(朔雪寒註:從這裡,我們不難發現,唐蘭對於孔子何以被叫做「仲尼」,何以有些地方用孔子、有些地方用仲尼的原因並不明白。因此才衍生出這些謬論。)
  在這一篇文裏,當然來不及把每篇《莊子》都加以辯别,但衹能就所引的十六章的真僞分别一下。
  (1)、(2)、(3)三條,就是所謂「内篇的一部分」,就文辭而論,我們也將承認為真的,旁的方面,衹有上面所說的第二條的兩個「孔子曰」有些可疑,但也許是一種錯誤。
  (4)條粗看似乎可疑,但「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的「吾」字是作文者的口氣,因為上文還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一語可以證明,此外像「曾、史」、「桀、跖」等話,也是和上文相應;那末老聃的話,大概衹有「女慎無撄人心」一句——或者一直到「其唯人心乎」為止;所以這條真僞不可定。
  (5)條的假是很顯明的,因為「離堅白若縣宇」,斷不是孔子時的問題,又稱孔子作夫子,老聃的答語又和第三條相類。(6)條也很可斷為假的,因為燔十二經斷不是孔子的事,「兼愛」斷不是孔子說的話,而老聃也不應稱孔子為「夫子」,還有「偈偈乎揭仁義若撃鼓而求亡子」的話,似乎是襲〈天運〉篇(見第八條)。
  (7)、(8)、(9)、(10)四條同在〈天運〉篇,也像同出於一個人的筆墨,但是也極可疑,因為7810三條老聃稱孔子為「子」,第九條又稱子貢為「子」和《論語》時代的稱「女」不合。第九條老聃的話裏有「儒墨皆起」,還有子貢所說的「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明明是襲〈在宥〉篇的。第十條孔子又自稱治六經。這種都是假的證據。
  (11)條孔子稱老聃作先生也有些可疑。
  (12)條雖沒有確可認為假的證據,但從(9)到(12)對孔子都不稱「仲尼」而稱「孔子」,可見這七條都是差不多的時代的作品了。
  (13)條的假,也是很清楚的,因為老子不應稱南榮趎做「子」,老子的話裡有「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又和〈天運〉及〈天道〉兩篇語略同,「衛生之經,能抱一乎」等話,又完全襲《道德經》而稍變其語。
  (14)條,真僞兩方面,都沒有證據可以證明。
  (15)條雖沒有證據可以確說他是假,但在這十六條裏衹有此條和71013,三條,變老聃為老子,究竟可疑。
  (16)條真僞也難定。
  那末在這十六條裡面,除了(4)和(14)、(16)三條是真僞未定以外,比較最可信的衹有(1)、(2)、(3)三條,其餘十條是可斷定或可疑為假的了。
  但是,偽的《莊子》是怎麽有的呢?這是不消說得的,當莊子以後,一班門徒或者私淑《莊子》的人,大家做這一類文章,傳誦既多,就誤入《莊子》裏去,也許本不在《莊子》裏,而被秦漢間人因文體類而采入的。所以這一類文字雖在《莊子》方面是僞的,在作者當時却并不是存心作僞,而且這究竟是先秦的文字,所以就史料而論,也許有些靠得住的東西。雖然在這種東西裹找真確的史料是非凡困難的,但可以相信得的也未嘗沒有。像孔子見柳下惠(〈盗跖〉篇),莊子見魯哀公(〈則陽〉篇)一類,時代顯然錯誤的且丢開了不算。〈則陽〉篇說:「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寓言〉篇裏蘧伯玉變成了孔子,到底是哪個對,那是很難定規的,可是「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的話總有些來歷。(像前邊所說的「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的有兩三處相彷彿的話,也一定有一處是最先用的,其後經人仿效,像後世用典一樣,就成為濫調了。)
  用這個例來推,那末我們不拘牠們是真的《莊子》或假的《莊子》,在這十六條裹關于老聃的重要事實,可以總結出四點來:
  (甲)老聃比孔子長,孔子曾學於老聃。(256789101112。)
  (乙)老聃和老子是一人。(7101315。)
  (丙)老聃住的地方是沛。(715。)
  (丁)老聃就是今世所謂《道德經》的著者——至少是其中一部分的傳授者——的老子。(16。)
  (甲)點雖然衹有第二條比較可信為莊子原文,但這事實正如前面所說過的同樣又存在於〈曾子問〉裏,可以相信為真確的事實了。
  (乙)點雖然都很靠不住是《莊子》原文,但可以看出先秦一班摹仿《莊子》的作家都明白老聃就是老子,這事實是我們不能因牠們是假《莊子》而不承認的。
  (丙)點也是這樣,雖則居沛的事實向未經考證家注意過,但做這兩章《莊子》的人,似乎不是亂造謡言,也許是可信的。
  (丁)點直接的證據雖衹一條,而且真假未定,但這也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因為還有後面所引的《韓非子》可證,就以本書論,第十三條的假託老聃的話,可以證明當時人就以《道德經》為老聃著的。
  照上面所說看來,關于《莊子》裏的材料的結論,正和近時人所假設相反,在事實上是老子即是老聃,也即是《道德經》的著者。
  除開《莊子》之外,讓我們再看《韓非子》吧,〈韓非子.内儲說下〉的經上說:
  ——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内外為用,内外為用則人主壅,其說在老聃之言失魚也。——〈内儲說下〉六微第三十一。
  同篇的解釋是:
——勢重者人主之淵也,臣者勢重之魚也,魚失於淵而不可復得也,人主失其勢,重於臣,而不可復收也。古之人難正言,故託之於魚。賞罰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擁主,故君先見所賞,則臣鬻之以為德,君先見所置,則臣鬻之以為威,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同上(〈喻老〉篇大同小異,唯引《老子》作:「魚不可脱於深淵,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魚不可脱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的兩句話,現在見於《道德經》,而韓非——至少也是韓非門徒——說是老聃,就可見《道德經》實是起原於老聃,而近人的假設根本失敗了。
  假使要認定:
  (子)老聃與老子是兩人。
  (丑)老子在孔子後。
  (寅)《道德經》和老聃無關係。
  三個假設的話,那末至少也得有老聃以外别有一個老子的證據,或《道德經》不根源於老聃的證據,但古書上却絲毫影響都沒有。而相反的一方面,〈曾子問〉、《莊子》、《韓非子》裏的材料,却完全符合,可以證明下列的三點:
  (子)老聃和老子是一人。
  (丑)老聃較在孔子前。
  (寅)《道德經》是老聃的遺言。
  所以我在這裏敢下一個結論,說近時人的假設在事實上是不能成立的。
  但是我們拿上邊的結論來看《史記》的老子子孫世系呢?那是正相反的。上邊的結論是老聃在孔子前,而《史記》上的世系却是「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明明是老子在孔子後。
  自然,假使要設想那世系是真正可信的話,我們也可以把來遷就上邊的結論,那就衹要假定那「宗」是老子晚年的兒子,譬如老子比孔子大二十歲,而在他七十歲時候生的兒子,到孔子死時是二十四歲,到魏文侯元年是七十九歲,也許有為魏將的可能?
  不過事實上是牽強的很。恬澹寡欲,清静無為的老子,似乎不應七十歲還生兒子;七、八十歲的老翁將兵也是很難能的事。而且,「宗為魏將,封於段干」的話也很可疑,因為當魏文侯的時候,正有「踰墻而避」的段干木,也以段干為氏;拿用地名為氏的例來推起來,像鄹人紇的鄹是紇的私邑,那末段干也應當是木的私邑,那末「過段干木之閭常式」和「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的魏文侯絕不能奪他的私邑來給老子的兒子;如其說段干木和「宗」是一人呢,《淮南子》又說:「段干木,晉之大駔而為文侯師」,在古書上段干木和老聃不能發生絲毫關係;如其說「封於段干」的事,還在魏文侯以後,不用說那時代更相去太遠了。
  所以要按照老聃在孔子前的結論而同時又要承認《史記》的老子世系的一個假設是不能成立的。那末我們在這相反的兩說中,當然可以說《史記》的老子世系是假的,至少也是有錯誤的。
  最後,我們所疑為老子在孔子後的原因——比較最重大原因——衹是《道德經》的問題了。
  在上邊,從先秦古書的記載裏,已經可以證明戰國時的老莊派和韓非子派都認為《道德經》是老聃所著的了。可是我還要問,《道德經》究竟是不是老聃手著的?
  近時人所致疑於老子《道德經》,以為在孔子後的原因,大概有四點:
  (A)老子的話和〈曾子問〉老聃的話不相應。
  (B)老子書中的「報怨以德」(六十三章),見在《論語》上;「不尚賢使民不争」(三章),和《墨子》的「尚賢」相針對。
  (C)文辭不類,和「偏將軍、上將軍」的名辭,不是老子時所有。《墨子》、《孟子》都沒有提起這一本書裏的話。
  這四點裏,(A)和(B)兩點是不成問題的,因為這種反證都不能積極證明《道德經》必出孔子後。就(A)點說吧:老子和孔子講禮的時候,孔子才不過三十多歲(請參看余在將來月刊發表之《孔子傳》),就算老子比孔子大二十歲,那時不過五十多歲,在五十歲以後,思想變換方向,這是很可能的。而且老子《道德經》裡的思想,完全是從煩數的禮學轉變成的,我們衹要看他在三十八章裡說:「上德下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他所攻撃的焦點衹是「禮」,這就是因為他所處的環境,是講禮的環境。
  一到了墨子就不同了,墨子所處的環境,是孔子後,孔子的門徒裹的身通六藝的末流,最講究的是喪禮,所以墨子要節葬;孔子很注重樂,所以墨子要非樂。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證明《道德經》在孔子前了。
  至于(B)點,《孟子》裏面就沒有提到《易經》,不能說《孟子》時《易經》不存在,《墨子》、《孟子》裏的沒有提到《老子》也不能說那時候沒有這本書。
  但是我們可以推測為什麽沒有受到影響的原因,這大概是這樣的:老子是南派,墨子、孟子是北派,當墨子的時代,和老子時代很接近,兩派還都不很盛,所以沒有互相接觸;孟子的時候,老子的弟子楊朱(就是《莊子》上的陽子居)的學派正盛行,反把老子掩住了。
  老子學說的所以能盛行,那是不能不歸功於莊子的,那末未經莊子表彰以前,沒經過北方學者的注意,那是了不足奇的。
  (B)點所提出的懷疑的證據,雖然是直接的,但是極不充分。「報怨以德」,固然可以說《老子》引用《論語》,却也可以說《論語》引用《老子》,(《論語》引用詩書成語,往往不寫出原書的名字,像「巧言令色」、「蓋有不知而作」之類。)也許是一句古話,兩家都引用了;無論如何,這是不能作為在孔子後的證據的。「不尚賢使民不争」,更是與墨子的尚賢不相干,「賢」字是當時一個流行底題目,和「道」、「德」、「仁」、「義」、「名」、「實」一樣,各家的學說裡都要討論一下,絕不能說某書是受某書影響的。
  (C)點最為一般人所重視,但單說文辭不類是很空洞的,我們姑且分析成兩點來看。倘然說春秋時代不應有這樣長的文章呢,却是殷朝中葉的盤庚已有了一千二百多字,到周朝中葉衍成二三千字一篇的文章,也不好算很長,况且老子并不是有章法結構的整的文字,衹是一節一節地續起來的文字,和《論語》差不多,而《論語》比他多四倍了。倘然說文體和孔子、墨子所著的書不同呢,那又要說到南北派的不同了;(在《詩經》裏有〈周南〉、〈召南〉,孔子曾說過:「南人有言曰」,《莊子》裹有「子北方之賢者也」,《孟子》裏說到「北方之學者」,都可以看見當時南北的派别。)老子是南派,當然和孔、墨的北方派不一樣。老子喜歓用「兮」字,又大部每句用韵,這是從詩體蛻化下來的證據,和純北方派的墨子、孟子等完全不同,衹有孔子是很受南方派影響的,所以《易》象傳也是用韵的。從這一派文辭的演化,就有了《楚辭》出來。還有老子常用「是謂」二字(像「是謂天地根」),這是《莊子》所常用的調子,又喜歡用排句,(像「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也是《莊子》所常用的,這正是南方派自有一種獨立的文體的證據。
  這兩點都還沒有「偏將軍、上將軍」的名辭和時代不符的一點來得重要,但老子這一章顯然是後來攙入的;我且引他的原文:
  ——夫隹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吉事上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衆,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三十一章。
  我們衹要看「君子」二字,已經曉得這不是老子原文了,因為老子上是沒有君子二字的(衹有傅奕本二十六章有君子二字,别本都作聖人。)。何况王弼注本原沒有這一章呢。(朔雪寒註:只看「君子」二字,就可以「已經曉得這不是老子原文了,因為老子上是沒有君子二字的。」這無疑是比其他疑古者提出的那些「將軍、仁義」更荒謬的論述了。)
  對於《道德經》懷疑他的時代的四點,既然不够證明他是後於孔子;適得其反地,我所提出的,老子衹攻撃禮,可見當時的環境衹有禮的一點,却可以直接證明老子的書著在孔子學說盛行之前。
  那末,老子《道德經》除了一部分後人攙入錯亂以外,(除了第三十一章以外,還有許多可疑的地方,譬如「聖人」在老子裏凡二十九見,足見老子是推崇聖人的,而第十七章却說「絶聖棄智,民利百倍」,自相矛盾,那一節怕也有後人攙人的。)我們可以信為是老聃手著的。
  前邊從古書所得老子即是老聃,也就是《道德經》的傳授者的結論,本是無可疑的,在這裏又獲到了這樣一個結論,關於老聃的時代問題,大概不用再取懷疑的態度了吧?


朔雪寒評

  唐蘭一如眾多學者,將爭論焦點擺在《莊子》中關於老聃的記載,以及家譜真偽的問題上。事實上,一如之前所言,家譜即便百分之百是偽造,也無法證明老子是假人。因為一來老聃是孔子的老師,在《史記》中有三處記載,不僅僅在〈老子韓非列傳〉,還在〈孔子世家〉、〈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之中;二來老聃著《老子》與偽造的老子的世系是兩個獨立的命題,前者的真假不依賴於後者的真假;三是基本常識問題,「老子」一如「孫子」可以不只有一個。
  至於《莊子》,其寓言色彩濃厚不說,其中多數關於老聃與孔子的記載本身就自相矛盾,如孔子拜見老子的目的以及當時老聃所在的地域為何,都有互相矛盾的地方存在?在這種情況下,要想不借助其他古籍的記載,單單要就《莊子》來進行真偽的辯證,是很困難的,從現實面而言是做不到的。且其結論也難以服人,因為畢竟有自相矛盾的記載存在,如何必能說另一個必是正確的,而不是兩個都是假的呢?根據本書前文的考證可證明,關於孔子見老聃牽涉到目的與地域的兩篇都是假的。只能說《莊子》的存在,在那遙遠的尚未有虛構的家譜摻入《史記》、老聃的事蹟還很明確的時代,是不會讓讀者對老聃的身世、老聃與孔子的事蹟產生任何混淆的,而一般的讀者也能理解那就是「寓言」。其目的就是為了嘲諷與消遣孔子。關於老聃、《老子》,在戰國時代被拿來消遣、嘲諷孔子,對抗儒家,其實在後代還能找到一個實例,那就是佛教傳入之後,老聃、《老子》又被拿來抗衡佛教。為什麼拿老聃不拿其他人呢?說穿了無非幾個因素,一是漢初盛行黃老思想,漢武帝獨尊儒術後又使孔子的地位上昇到了頂點,孔子所師法的主要老師老聃的地位,自然更高了!二是孔子的儒學是無法變化成宗教的,而道教卻脫胎於道家,尊奉老子為「太上老君」,而這無疑與世傳老聃年壽很高一事是有關的。
  至於「絶聖棄智」與多達32次的聖人自相矛盾一點,是完全正確的。而後來也由出土文物證實了這一段另有不自相矛盾的文本存在。但它卻不是後人「摻入」的,而只是在原文的基礎上或自然訛誤而成,或人為修改而成。而這種訛誤或在原文上因為訛誤或直接修改的例子,其比例上遠多於「摻入」的例子。
  至於用「君子」二字就能「曉得這不是老子原文了」,那更是驚世駭俗、荒謬可笑的說法!不想不僅疑古者禁止老子說一些當時的常見詞彙,如仁義、萬乘、取天下,現在連「君子」都不能講了!講了如果不是話錯了,就是人假了!考證技術一至於此,還不簡單嗎!
  至於「因為當老子的時候,陳實在還不能稱為楚。」這自然也是錯誤的,顯然唐蘭沒有考慮到陳國在春秋時便被楚國滅掉一次的歷史事實。當陳國被第一次滅掉時,該國人民自然已經變成了楚國人,楚國讓陳國復國後,是否土地完全歸還且包含老子的故居都是不可知的事情,即使完全歸還,也無礙於陳國、陳國人在被滅與復國期間被稱為楚國、楚國人。何況稱陳國還是楚國,除非是當時人對話中提及,否則依照朱買臣、孫臏之例,稱陳國還是楚國的其實是後代的人而非當代的人!(詳見拙作《孫臏考》)如此,後人說此話時,陳國早已被楚國所滅,根本無礙於稱老子為楚國人了。
  至於「假使《史記》真有『姓李氏,名耳。』,姓名如此其清楚,為什麽這位博學的康成先生不引用呢?」這其實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必然性的推斷。這一點在《孫子兵法》的疑古爭論中,有一個近似的例子就是誰對某句有註無註,被拿來當成證偽證據一樣。一來句子有註無註,跟註釋者的價值觀、學識修養、判斷都有關係;二來即便句子有註,也可能在流傳的過程中散失了。因此一句話有沒有註解,有點類似於《論語》中有沒有記載老子一類的想法,只是換了個方式重生罷了!
  至於其他關於家譜、《莊子》的相關考證,請參見相關章節,不贅。
  唐蘭一如其他學者一樣,在談論墨子的「尚賢」時,未能舉出顯而易見的事實進行反駁,反而企圖曲為之解,終究難以服人。尚賢早在孔子以前的歷代主政者就頻繁的實踐與重視了,哪裡輪得到墨子來首創?何況墨子在提倡尚賢時舉的例子正是:
〈墨子.尚賢上〉:
  故古者聖王之為政,列德而尚賢,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
〈墨子.尚賢中〉:
  故古者聖王甚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不偏貴富,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
〈墨子.尚賢下〉:
  古者聖王既審尚賢欲以為政,故書之竹帛,琢之槃盂,傳以遺後世子孫。


  僅以墨子個人在提倡「尚賢」時所舉的例子(包含上中下三篇),就能明白告知世人「古者聖王」早已經「尚賢」了,還輪得到墨子來首創嗎?這種基於「反命題」論點的不停轉述,豈非正嚴重的暴露了這樁公案裡正反雙方學者不學無術的荒謬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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