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古論》
南宋.陳亮 著
23,520 字
酌古論序
文武之道一也,後世始岐而為二:文士專鉛槧,武夫事劒楯,彼此相笑,求以相勝。天下無事則文士勝,有事則武夫勝,各有所長,時有所用。豈二者卒不可合耶?吾以為文非鉛槧也,必有處事之才;武非劒楯也,必有料敵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凡後世所謂文武者,特其名也。
吾鄙人也,劒楯之事,非其所習;鉛槧之業,又非所長。獨好伯王大畧兵機利害,頗若有自得於心者。故能於前史間竊窺英雄之所未及,與夫既已及之而前人未能别白者,乃從而論著之,使得失較然,可以觀,可以法,可以戒,大則興王,小則臨敵,皆可以酌乎此也。命之曰:《酌古論》。
酌古論一
(光武、先主、曹公、孫權)
光武
自古中興之盛,無出於光武矣。奮寡而擊衆,舉弱而覆強,起身徒歩之中,甫十餘年大業以濟,筭計見效,光乎周宣。此雖天命,抑亦人謀乎?何則?有一定之畧然後有一定之功,畧者不可以倉卒制,而功者不可以僥倖成也。畧以倉卒制,其畧不可久;功以僥倖成,其功不可繼。犯此二患,雖運竒奮鬬,所當者破,而旋得旋失,將以濟中興,難矣!
人有常言:「光武料敵明,遇敵勇,豁達大度,善御諸將。其中興也固宜。」
吾則曰:「此特光武中興之一術也。使其中興止在於此,則是其功有時而窮也。西都之末,莽盗神器,羣雄竝起相與圖之。光武因思漢之民,舉大義之師,發迹昆陽,遂破尋邑,百戰以有天下。彼其取亂誅暴或先或後,未嘗無一定之畧也。何以明之?光武自昆陽之勝,持節河北,鎮慰郡縣,破王郎,擊銅馬,收復故地。凡所以經營河北而取河内為之根本也。河北平,河内服,自常情觀之,當此之時更始闇弱,可以西取關輔疾據其地,俯首東瞰以制天下。光武乃身徇燕趙,止命鄧禹乘釁西征。其意豈以燕趙為可急而闗輔為可後哉?吾嘗籌之:闗輔雖形勝之地,而隗囂在隴西,公孫述據巴蜀,赤眉羣盜蠭起山東。囂述猶虎狼之據穴也,有物以阻其穴,則彼不敢騁,不然將何所憚?赤眉猶長蛇之螫草也,以物而肆其螫則其毒無餘,不然將何所不至?光武之未取闗輔,所以阻囂述之穴而肆赤眉之螫也。故且身徇燕趙,使之速定,則自河以北民心已一,而吾之根本固矣。及赤眉破長安,志滿氣溢,兵鋒已挫,而鄧禹得乘釁以并闗中,馮異繼之遂破赤眉,而長安平,洛陽固,而景弇且定齊矣。當此之時,天下畧平。囂述雖有覬覦之心,而不得復騁。光武定都洛陽,命將討囂平述,而天下遂一矣。此其有一定之畧,而後有一定之功也。使燕趙未平而光武西取闗輔,則遂與囂述為敵,而赤眉無所騁其鋒矣。與囂述為敵則欲徇燕趙而彼乘其虛;赤眉無所騁其鋒則已服郡縣而或罹其毒。是燕趙未可以卒平,闗輔未可以卒守,河北河内未可以卒保,而天下紛紛,將何時而一也?雖料敵明,遇敵勇,豁達大度,善御諸將,顧亦何用哉?吾以是知中興之君畧之不定而僥倖於或成,則我欲東而盜據其西,我欲前而敵隨其後,智謀勇鬬無一可者。今夫道路之人僥倖而得千金,得之於此則必失之於彼。何者?千金不可以常僥倖也。千金之子則不然,致之有術,取之有方,成之有次,第不終年而其富百倍,此光武所以為中興也。唐肅宗起兵靈武,不能先圖范陽而急取闗中,卒使盜據其穴,不能盡取,河北裂為藩鎮。終唐之世為大患者,皆藩鎮也。此無他,不能立一定之畧,則不能成一定之功。中興之不終宜哉?吾以是知光武之果不可及也。」
且吾又聞:自古服羣叛,驅英豪者,無如漢髙帝。而光武之行事,有髙帝之所未能為者二焉。光武降銅馬,封其渠帥降者,未安將有他變。此何異於沙上之謀乎?光武勒使歸營,單騎按行,示以赤心,而降者悉服。不必封雍齒而後諸將安也。馮異鎮闗中人,或言其威權太重,恐有異志,此何異於蕭何之事乎?光武不信言者,而以其章示異,異惶恐稱謝。復賜詔慰諭,信任愈篤,不必繫諸獄而後明其無他也。且使後世人君用此術以成功者多矣。吾始讀髙帝之書至此,未嘗不竊疑其計之過而未有所處。及得光武二術,則欣然而笑曰:「天下之事未嘗無竒術,而人不能發之。光武發髙帝之所未能為,而中興之功逺過古人者,雖天命,抑人謀也。」
先主
英雄之主所為,置私忿而未嘗求復者,非以私忿之不當復,而義有大於私忿者也。當理而後進,審勢而後動,有所不為,為無不成。是以英雄之主常無敵於天下。夫劉備之荆州,孫權假之也。權不假之,其曲在權;備不復之,其曲在備。備既得益州,權遣使請荆,備不以復,而天下皆不直備矣。權一舉而襲破三郡,再舉而遂梟闗羽,何者?師直為壯也然。備之於羽,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羽既就戮,備不勝忿,遂大舉以求復。其讐而不知魏者國家之深讐,非特一闗羽之比;吳者一家之私忿,猶有唇齒之援也。此吾所謂義有大於私忿者,如斯而已矣。備既舉兵權,遣使求和而盛怒不許,是怒敵也。兵向西界,平地立營而無他竒變,是輕敵也。怒敵者危,輕敵者敗。備之喪師有自來矣。且吾又聞之,用兵之道有攻法,有守法,此兵之常也。以攻為守,以守為攻,此兵之變也。攻專用攻法,守專用守法,其敗也固宜。然守專用攻法,攻專用守法,亦焉得而不敗哉?備之攻吳可謂專用守法矣。備自秭歸列立數十屯,亘七百里將以攻人,而計出於此,雖曹丕之庸猶得而笑之,而備不知避者豈其果闇於用兵耶?備之意欲示拙以誘吳師,待其貪利一舉蕩之,而不知陸遜之持重,可以速壓而不可以巧勝也。形之而彼不從,予之而彼不取,固將制竒合變,求為不可敗而全軍以返,廼難於舉動,計不復生,此固遜之所輕為也。夫善用兵者,常避敵之所輕,而出敵之所忌。是以進而不可禦,何者?敵氣沮而吾志得也。且夷陵者,荆州之咽喉也,得夷陵則荆州可有。使備能遣黄權率水軍以為先,驅順流而下,掩其未備,而備率歩兵分進疾趨夷陵,扇動諸蠻,招誘大姓,按兵而不動,命水軍急攻之,臨機設變,奮力死鬬,彼方支吾未暇,而吾率歩兵乘髙而進,聲東而擊西,形此而出彼,乘卒初銳而用之,彼亦疲於奔命矣。如其能隨機拒守,則駐軍而相持,固壘而不懈,多張疑兵,斷絶險要,而實未嘗分。廼密遣一辯士間行至魏,以金幣結其貴倖,自謂有謀求見魏主。魏主知必召之。既入見,則泛論天下之事,語及吳蜀,然後徐言曰:「臣嘗私賀陛下,竊笑陛下,已而又私喜陛下。」
彼必問曰:「何以賀朕?」
則對曰:「武皇帝所以不能吞幷吳蜀者,非力不足而智不逮,以吳有長江之阻,蜀有崇山之險,而又相為唇齒之援也。今天相魏兩雄相鬬,以資陛下進取之機,此臣所以賀陛下。」曰:「何以笑朕?」
則曰:「臣聞敵人開門必亟入之。今陛下不亟圖進取,而猥信吳人之和,彼急則和緩則去矣,投機之會間不容髪,此臣所以笑陛下。」曰:「何以喜朕?」
則曰:「陛下天資神武,聖斷易囘,茍見其利,罔有不從?此臣所以喜陛下。」
彼必曰:「計將安出?」
則曰:「蜀地僻險,未易卒圖。不若遣夏侯尚曹仁出信陵,賈逵滿寵出東闗,或出皖城,或出廣陵,東西彌亘,直造長江,因蜀之勢大舉攻吳。吳亡則蜀失援,然後徐舉而圖蜀,天下可一也。」
議者必曰:「兩虎方鬬,當收卞莊子之功。臣以為莊子之術可以刺野走之虎。若夫阻穴之虎,則當及其方鬬而急刺其一。待其鬬已,則斃者猶能阻穴,尚何收功之有哉?吳蜀阻穴之虎也。臣恐既解之後,勝者張勢,敗者阻險,桀驁不遜以拒陛下。陛下雖憤怒,無所逞其鋒矣。機不可失,願陛下熟慮之也。」彼曹丕素貪功,而劉曄亦嘗言此。丕既得聞此計,必深以為然,而大舉攻吳。吳力不能兩拒,固將棄夷陵而與我和,以并力拒魏。是吾不戰而得夷陵也。夷陵得則荆州可圖矣。不知出此而怒敵取危,輕敵取敗,誰謂劉備為識大計也?故夫以私忿興師,而又怒之又輕之者,可屢為哉?
曹公
善圖天下者無堅敵。豈敵之皆不足破哉?得其術而已矣。運竒謀,出竒兵,决機於兩陣之間,世之所謂術也。此其為術,猶有所窮。而審敵情,料敵勢,觀天下之利害,識進取之緩急,彼可以先,此可以後,次第收之,而無一不酬其意,而後可與言術矣。故得其術,則雖事變日異,沛然應之,而天下可指揮而定,漢髙帝是也。失其術,則雖紛紛戰争,進退無據,卒不免敗亡之禍者,項籍是也。至於得術之一二而遺其三四,則得此失彼,雖能雄強於一時,卒不能混天下於一綂,此雖曹公之所為,而有志之士所深惜也。公奮身徒歩之中,舉義兵,破黄巾,走奉暹,輔帝室,深據根本,號令諸將,於是降張繡,擒呂布,斃袁氏,破烏桓,兵鋒所加,敵人授首,蓋舉無遺策,而北方畧平矣。其為患者,荆州二劉,江東孫氏,張魯擅漢,劉璋據蜀,而闗西諸將紛紛不一,此其取之不可以無術也。夫所謂術者,當審敵之強弱難易而為之先後。以勢度之,璋魯弱而易,其勢在所先;孫劉強而難,其勢在所後。夫荆州至近,表又寖弱,而有劉備在焉,故不若留之,以恣備之所欲為,而并魯取璋以孤其勢。然則欲引兵西向,而闗中諸將適當其前,則如之何?蓋嘗攷之,闗西諸將皆不足畏,所可憚者惟一馬超,而公制之非其術。此所以卒為邊患,而反為璋魯之藩蔽也。方騰遂不叶,求還京畿,此其勢易服矣。騰之家屬,盡還宿衞,而獨留超,所謂養虎自遺患也。公之意豈非以其嘗辟之不就,今雖召之而彼未必肯至耶?此亦不思之甚也。且超之所以不就者,以父子俱在闗西,未欲獨至,而又辟之甚輕,不肯屑就也。及騰旣歸宿衞,公於此時能以前將軍召之,待以厚禮,示以赤心,命綂銳卒,常以自隨,又使超弟若休若鐵者領騰部曲,而超之果敢,喜立功名,曷為不就?超旣就,則闗西諸將舉無足道。及熈尚既平,厲兵西向,風諭諸將,使來合勢,則韓遂等必不敢叛,縱叛,破之易耳。然後并兵自陳倉出散闗,運竒奮擊以討張魯,則魯可平,漢中可有復。於此時,合張魯之資,乘漢中之勢,整兵臨蜀,則劉璋震恐,不能為計,欲召劉備而無所及,備雖至而亦不能禦,何者?備非素拊蜀,蜀人方攝吾之威,必不肯信備,而拒守上下異論,又不能為用,璋備異志而潜相疑其勢,必不足以敵我。况荆州用武之國,備必不釋以與人,而徑入蜀,則璋不得不降也。璋降,蜀平分。慰郡縣,命夏侯淵張郃守之,而公親自還鄴,整兵向荆,使許洛之兵衝其膺,蜀漢之兵搗其脊,絶吳之糧援,則荆州破,劉備蹙。然後大會諸將,合饗士卒,傳檄江東責貢之不入。命荆州之兵出江陵,蜀漢之兵出巴峽,合攻其上流;一軍出廣陵,一軍出皖城,合攻其下流,使之奔命不暇。而公親率精兵數萬直抵武昌,則雖有智者不能為吳謀矣。周瑜魯肅雖千百輩,何害也?江東既平,天下一統,分封諸將,撫慰士卒,廼退就臣列,光輔漢帝,招賢禮士,修明庶政,以幸天下。雖西伯之功,不能逺過。如其不然,亦不害為能一天下也。彼荀彧智謀百出,而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計,徒見荆州四達,英雄之所必争,而巴蜀險阻非圖天下者之所急,及熈尚平,遂教之南征荆州,責貢之不入,而不知大畧之士常留所必争者以餌敵,而從事乎不足急者,以蹙之也。孫權嘗告劉備,以巴漢為曹公耳目,規圖益州得之,則荆州危而廖立。亦言先主不先定漢中,走與吳人爭南三郡,三郡既失,幾亡漢中,則孫劉之所爭葢亦可見矣。葢蜀漢者,天下之右臂也;江東者,天下之左臂也。安有人斷其右臂而左臂能全乎?不知斷其一臂,而從其中以衝之,則兩臂俱奮矣。此曹公所以南失荆,西失蜀,而孫劉爭雄,天下分裂。葢其失止於留馬超取荆州,而患之不可支,卒至於此。故夫取天下之大計,不可以不先定也。且夫曹公未平徐州而先平兖州,未擊袁紹而先擊劉備,破張呂而後圖二袁,葢亦得術之一二然。公巧於戰鬬,而不能盡知天下之大計,故至此而失,亦卒無有以告之者,悲夫!
孫權
天下之事最為難應者,百萬之衆卒然臨之,而羣情有不測之憂。坐觀其來而望風請命,則懼至於失吾之大計;起而欲拒之,則又懼力之不足,而反為大患。唯英雄之君為能出身以當之而其氣不懾,觀其勢,審其人,隨其事變而沛然應之,切中機會而未嘗有失。此固非僥倖於或成,而畏謹者之所能為也。故吾欲拒之,則以至寡當至衆,而吾能保其必勝。而不拒之,則啗以甘言,濟以深謀,而彼必不敢動。二者之所為不同,而均於有成效。昔者漢髙帝之據闗,嘗欲納項籍矣。而孫權之據江東,則舉兵而拒曹公。事變不同,應之亦異。何以言之?項籍劫諸侯之兵,西向入秦,所當者破,勝氣百倍,此其勢固不可拒也。而籍之為人,勇而無謀,氣雖行然,而有不忍之心,可下以言,則亦何必拒之哉?曹公并荆州之衆,東向俱下,而輕騎兼進,千里趨利,復與吳爭,長於舟楫之間,此其勢易拒也。而公之為人,智而多詐,其言甘,其心忍,一罹其手,莫之能救,則雖欲不拒,不可得已。觀其勢,審其人,而後可以當大變也。當時之人乃教髙祖拒而勸孫權降,可謂兩失機矣。方帝封秦府庫,還軍灞上,其計善矣。一惑其說,遽命拒闗。鴻門之役,微項伯幾殆。使帝能因籍之來,開闗延之,身往見籍,再拜賀救趙之功,作而曰:「秦為亡道,英雄並起。章邯舉全國之師出闗擊之,驅滅羣英如獵狐兎。當此之時,邯以為天下易與耳,渡河擊趙,偃然不顧。將軍整數萬之衆,趨救鉅鹿,焚棄輜重,身先士卒,叱咤生風,震呼響應。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人百其勇,秦軍大潰。諸侯觀之心戰膽栗,始知將軍為真英雄,膝行而前莫敢仰視。敢賀。」又再拜謝所以破秦,作而曰:「臣與將軍戮力攻秦。將軍渡河救趙,大破秦軍。秦之良將勁卒盡於鉅鹿。臣得引兵略地,通行無累,乘虛入闗,遂降子嬰,憑藉威靈得展尺寸。不然,臣何以至此?敢謝。」又再拜,請分王之約,作而曰:「臣自入闗,秋毫無所取,籍吏民,封府庫,還軍灞上以待將軍。將軍存亡定危救敗繼絶,於天下功最多,宜為盟主,以幸天下裂土行封加惠於諸侯。將軍世居大楚,身為霸王,臣願得如約居闗中,與諸侯比肩錯壤。臣事大楚世為西藩,異者擊之,非臣之私,實將軍之大義。敢請。」彼籍素不忍,可啗以言,吾曲意推之,則必欣然而受,固不背吾闗中之約矣。吾得王闗中,然後收英雄之士,合義從之衆。厲兵南向,則全蜀可談笑而取;抗旌北首,則兩河可指揮而定。席捲燕趙,電掃齊魯,據形勢之雄,懾項籍之氣。然後三面竝進以攻之,則彼將拱手就縛,亦何至於屢戰屢敗重殘天下之民哉?張子房號為知天下之大計者,見其距闗不能預為之謀,事迫而僅能解之,此豈其慮有所不及耶?抑知之而不敢告耶?然幸而謝過之後,籍猶使之王巴蜀,得乘釁而取闗中,而爭天下。茍王之於燕趙,若齊魯之間則大失機矣。天下豈遽為漢有哉?此其成特出於幸也。若夫孫權葢亦不惑於流議矣。審操可拒,卒置衆說而斷用周瑜,使與劉備叶力期必拒之。遂破孟德,開拓荆州,非惟免虎口,而且有大功,此其臨大變而不懾。豈幸也哉?權既不懾於孟德,而魏文繼立,始曲意事之,啗以甘言,效其珍物,有求則從,惟恐少拂其意,欲待其驕而乘其變,其謀深矣。不幸而司馬仲達在魏,而其謀卒不獲騁。此則遇時之不幸,而非權之罪也。夫髙帝之英雄,非權之所能髣髴,而帝之成實出於幸,權之不成實出於不幸。故夫天下之事,未可以成敗而定論也。
酌古論二
(苻坚、韓信、薛公、鄧禹、馬援)
苻堅
智者之所以保其國者無他,善量彼已之勢而已矣。彼有釁吾亦有釁,智者不舉也。吾無釁彼亦無釁,智者不伐也。至於彼無釁而吾有釁,則兢兢自全,猶懼其不保,而何敢議人乎?
苻堅者,好大而自忘其醜,貪功而不顧其後者也。以有釁攻無釁,雖婦人孺子末工賤隷皆知其不可。而堅决為之,則安得而不亡哉?始堅以氐人之雄,舉三國如拉朽,自以為無敵於天下,侈心一動,遽欲移師而吞晉。晉雖弱,中國也;秦雖强,西氐也。自古西氐之人豈有能盡吞中國者哉?率百萬之師東向而俱下,謂可以傳呼而定矣。謝玄以數萬應之,百萬至衆也,數萬至寡也,以至寡當至衆,堅輕之不以屑,意將横截於岸而盡剿之。而晉之數萬自知非敵,士致其謀,人奮其勇,一以當百,百以當萬。堅雖有百萬之師,焉得而不敗?故嘗謂謝玄提孤軍以當秦,蓋亦識用兵之法也。然師次淝水,勝負未判,玄使人請堅麾兵少退,以决一戰。堅命麾退,自相蹂踐,晉人乘之因以大敗,世遂以為秦自敗而晉偶勝,非玄之善堅之不善也。使其不退,則勝負未可知也。使其分為十道,偕發竝至,則可以勝歸也。吾嘗籌之:此二說者常見其敗,未見其勝。夫堅之事,勝亦亡,敗亦亡,蓋不足論。而世猶惜其可以勝,而不知用之,則吾不可以無論也。故為之說曰:
「許退者,晉之不幸也;不分者,又晉之大不幸也。夫夾水而陣,一衆一寡,寡者未敢前,衆者不肯還。晉苟退軍三十里示堅以怯,堅必輕之,巻甲疾行,趨兵急渡,食不暇飽,糧不及賫。而吾先以兩道伏兵張左右翼,乘其未陣整兵向之,麾其東,鼓其西,正兵當其前,伏兵衝其腹,竒兵躡其後,三面夾擊,奮力鏖戰,此陷虎法也。虎之見人常欲吞之,而人先設陷穽,然後脫身反走,虎必來奔趨,於陷穽執戈臨之,殺之必矣。使堅而不退,則晉之計將出於此,而百萬之師一敗塗地,天下之人將以為謀畧不世出矣。不幸而不然,則人遂以晉為偶勝。故曰:『許退者,晉之不幸也。』大率百萬之衆,分為十道求以攻人,必其兵皆精銳,將皆智勇,君明臣忠内外無釁始可以勝。今堅發諸州公私馬十丁一兵,其精銳何在?諸將雖衆,人自為志,可倚信者,惟一苻融,其智勇何有?君肆其驕,臣獻其諛,弱卒數萬,留守闗中。而根本空虛,鮮卑羌羯攅聚如林,而蕭墻釁起。晉茍待其既分,詔諸道堅壁清野,至勿與戰。命桓冲謝玄等提精兵數萬抵襄陽,設竒逆擊破其一軍,而自均至金入武闗,趨長安,倍道兼行,出其不意,搗其空虛,慰撫居民,秋毫不犯。耆老感思晉德得,見官軍欣然相告,簞食來迎,不出旬月闗中舉定。則秦之諸道之兵,强者不顧而自立,弱者不戰而自懼,而蜀必孤。使闗中之兵衝其膺,荆楚之兵搗其脇,而蜀定矣。此斷蛇法也。蛇出其穴,横身於路,求以噬人。吾從其中而斷之,徑塞其穴,使之首尾不相救,欲進不能,欲退不可,雖有餘毒,將自斃矣。使堅而分為十道,則晉之計又將出於此,而坐關東瞰,以制天下百里之内,牛酒日至,大享士卒,傳檄河洛,則中原之地可復,百年之讐可雪矣。不幸而不然,則玄雖乘勝直抵黎陽,而不得闗中。守之不固,所取之地卒没于賊。故曰:『不分者又晉之大不幸也。』此二策者,天下之勝策也。顧玄雖未足以盡知之,而堅决無勝理也。世言王猛之將終也,叮嚀告戒謂:『晉不可伐。』彼亦知勢之不可。雖制竒合變,而亦無所用歟!」
韓信
英雄之士,常以多筭勝少筭,而未常幸人之無筭也。敵人無算,凡天下之有筭者,類能勝之,豈惟英雄哉?故夫以英雄之才而臨無筭之敵,俛首而取之,曽不足以關其思慮,而竒謀至計無所自發。此非英雄之所幸為也。至若敵人去已不逺,籌筭時出,其勢足以迫我。吾居其間隨機而應之,窘之,而愈知費之而愈新,愈出,愈竒,而沛然常若有餘。天下始知英雄之為不可當矣。且夫天下必有好强不可制之敵,而後天使英雄之士出佐其君,以制天下之變,以息天下之爭,使敵無筭則少進,有筭則遂逡巡而不敢前。則是勝負之數未可判,而天下之患未可息也。是何足以辱英雄之名哉!天之所生必不如是也。
夫項氏之患,蚩尤以來所未有也,故韓信出佐髙祖而刼制之。彼其所以謀項氏者可謂盡矣:不以其兵與之角,而欲先下諸國以孤其勢。故一舉而定三秦,再舉而虜魏豹,三舉而擒夏說。廼欲引兵遂下。井陘、李左車說趙將陳餘曰:「韓信乘勝逺鬬,其鋒不可當。趙地阻險,願足下假臣竒兵三萬人從間道絶其輜重,足下深溝髙壘勿與戰,信必成擒矣。」餘不能用,信廼一舉而破趙。世之議者皆曰:「使左車之策遂行,則信必不敢下井陘,下則必為所擒矣。」嗟夫,此何待信之薄哉!信而非英雄則可,若英雄也,則計必不出此矣。且趙不破則燕不服,燕不服則齊未可平,齊未可平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今屈於左車之計,而不能决劉項之雌雄,斯亦何取於信哉?故吾謂左車之策行,則信亦下井陘,趙亦破,餘亦擒,左車亦就縛。請遂籌之:
夫善用兵者,不内人於死地。今餘兵當其前,左車之兵絶其後,進退不可,可謂死地矣。内人於死地,而求人之不出,竒謀智者固如是乎。且信之精兵已詣滎陽,而所存者皆非素拊循之兵也。持是兵而與人戰,猶將自置之死地以决死鬬,而况敵内我於死地,吾何憚而不敢入哉?吾以是知信之必下也。餘嘗言,信兵雖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人,知餘兵雖强二十萬,其實不過十萬也。今分三萬以與左車,則餘所統者不過六七萬耳。吾既下井陘,因留數千人扼險以為後拒,以防左車之竒兵。廼引兵壓趙壘而陣,彼必不肯戰。廼命挑鬬,彼又不肯戰。廼使辱之,彼必又不肯戰。何者?左車亦嘗告之也。遲之一二日,密遣數千人間往伏險,戒之曰:「望趙軍出而逐我,即起據其壁,擊其背處。」分既定,乃使人廵軍大呼曰:「賊兵斷後,不如急歸。」乃引兵而反。彼必謂吾計已窮,士氣已沮,而又知左車竒兵實已斷後,欲使吾腹背受敵始可全勝。此雖智者亦必舉兵逐我,而况餘貪得忘失之心囂然其未已乎?彼既舉兵逐我,勢將相迫迺鼓噪,反兵而戰,兵在死地,人人死鬬。而吾之伏兵又起據其壁,擊其背,彼腹背俱受敵,反不知所以為禦者矣。餘固可以一舉而擒也。餘既擒,則左車三萬之兵可以傳呼而潰矣。孰謂左車之計果能沮信之兵乎?且夫斷後之兵,古之智將固嘗以是而勝也。然其勝嘗出於敵人之不意。今左車之計未行,而信已覘知之。此雖有天下之至計,猶得預為之備,而况左車之計乎?且善謀者鬼神不能窺,使敵人得窺之,則不得為善謀矣。推此言之,左車之計可知矣。雖然是計也,雖非天下之至計,亦一時之良策也,惟信為能可以當之,他人則愕然不敢進矣。計左車之為人,亦足以為軍中之謀主。信欲就之以决疑,所以虛心委已而問之,豈真以為嚮者之計足以擒我哉?司馬遷、班固不達兵機,以為信然,廼記於傳曰:「廣武君策不用信,使人間視知之,乃敢引兵遂下。」從遷固之言則信特幸人之無筭者爾,彼豈知廣武君之策用而信亦敢下兵哉?此殆可與曉機者道也。昔者曹操伐張繡而劉表斷其後,操隨機應之,卒敗繡表。夫繡不下於餘,表不下於左車,而操之用兵特信之流亞也。以信之流亞猶能敗繡表,信獨不能破餘左車乎?從是觀之則吾之說有不妄者矣。
薛公
所貴乎謀夫策士者,為其能審料敵情,以釋人君之憂也。夫人各有心,對面相語莫能相測,敵人逺在數千里,而欲察其情揣其計之所出,此非智者不能為也。方敵人勃然而起,人君四顧惶惑茫然未知所措,有一人焉奮身而出言之,設為定計,使中敵人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言之者,使人君得先為之規畫處置,而嚮者之憂一旦釋然。此謀夫策士所以為可貴也。然而人君賞之,天下推之,後世又從而信服之,畏其審料之明而不敢議其言之當否。故言雖或過,而亦無復有辯之者矣。
昔者黥布之背漢也,髙帝深憂之。薛公為三策以料布,而謂布必出於下策。已而果然。此其智蓋出人數等矣。然而吾觀之,薛公謂布出下策,則漢無事,信矣。至言出上策,則山東非漢;有出中策,則勝負未可知。其言不亦過乎!吾之意則曰:「布出下策則不足敗,出中策亦敗,出上策亦敗。」何以言之?古之所謂英雄者,非以其耀智勇,據形勢如斯而已也。此二者特英雄之末事,而仗大義以從天人之望者,乃英雄之所繇起也。茍天命人心已有所歸,而吾乃攘袂而起,於干戈紛擾之後用下背上舉逆犯順其名曰盗,雖欲耀智勇,據形勢,而借英雄之資,其能濟乎?故凡薛公之上中二策,皆英雄之資也。英雄用之則可,布用之則所以速其亡耳。請遂籌之:
上策曰:「東取吳,西取楚,并齊與魯,傳檄燕趙,固守其所。」夫吳在布後,楚在布左,以力取之,則誠易也。復竭力以并齊魯,則其力疲矣,而民心附漢未必為其用也。力取者猶然,而欲傳檄燕趙,能保其必降乎?縱使其迫於勢而降,而民心抑又可知矣。漢茍遣一信臣,若周勃之徒,持節往慰諭之,則燕趙必復為漢用。因命勃率燕趙之兵以收齊魯,而帝親率關隴韓魏之兵以與布角。布力已疲,一舉必敗。布敗則吳楚可不戰而復也。吾以是籌之:「布出上策亦敗也。」
中策曰:「東取吳,西取楚,并韓與魏,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口。」夫韓魏,天下之中也。闗隴在其西,齊魯在其東,燕趙在其北,得韓魏而未得齊魯,燕趙雖欲據敖倉塞成臯,顧亦何用哉漢?茍遣一二能將,若曹滕之徒,率燕趙齊魯之兵合擊其背,彼必反兵自救。帝因以闗隴蜀漢之兵而夾擊之,則布亦何足敗哉?吾以是籌之:「布出中策亦敗也。」薛公者,明於料敵,而不明於上下之分逆順之理。故以英雄之資設為布之三策,而不自知其言之過也。
或曰:「司馬懿之料公孫淵,石勒之料劉曜,于謹之料蕭繹,果如何哉?」曰:「懿以棄城預走為淵之上策,謹以席捲渡江為繹之上計,皆所以明其甚不足畏也。不足畏之敵,彼料之既得矣,雖勿論可也。至勒之策曜則有足言者矣。曜圍洛陽,勒將往救,因料之曰:『曜盛兵成臯闗,上計也;阻洛水,其次也;坐守洛陽者,成擒也。』夫率兵以攻人,頓於堅城之下數月不能拔,士氣已沮。一旦强援奄至,不能扼險以拒之,則腹背受敵,不敗何待?成臯闗,天下之大險也。使曜能留萬人以圍洛陽,而身率勁兵以扼成臯,則勒必不敢進。進則乘髙而擊之,勝之必矣。勒既不獲進,則洛陽失據。曜因得優游而坐取之,此所以為上計也。若其沮洛水,則勒亦未能進,然而勒可設為疑兵,而潜兵以渡。曜能應之則勝,不能則敗,此所以為中計也。故吾嘗謂曜出上計則洛陽非勒有,出中計則勝負未可知。施之布,則薛公之言過矣。」
鄧禹
善用兵者,識用不用之宜,而後能以全爭於天下矣。夫戰久勝則兵不可用,敵已懼則兵不必用。不可用而用之則挫,不必用而用之則勞。勞且挫,則敵人反得乘其敝而覆之。上損國家之靈,下虧一身之名,一跌之後前功盡棄,其為患也可勝道哉!是故智者戒之也。昔者韓信之用兵也,一舉而定三秦,再舉而虜魏豹,三舉而擒夏說,四舉而梟成安君,出竒制勝,變化如神,兵鋒所加,敵人授首。蓋舉無遺策,而天下皆知其不可當也。然當此之時,戰雖勝而兵已疲矣,兵雖疲而敵已懼矣。故兵雖不可用,亦不必用也。聲恐而氣喝之固足以勝。是以廣武君告以傳檄下燕,然後舉兵臨齊。信從其說,卒以成功。然吾以為廣武君雖不言,信之計亦將出於此矣。何者?勢當然也。夫强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勢不可用也;傷弓之鳥可以虛弦下,勢不必用也。不可用、不必用,智者固將不用矣。今信之勢何以異此?其所以區區咨計於廣武君者,蓋大功垂成,不敢不謹也。不然則安能百舉百全,而未嘗小衂歟?鄧禹起身徒歩,杖策軍門,一見光武遂論霸王大畧,陳天下之大計。此其胷中固有大過人者矣。連兵西討,所當者破,既定河東,復平闗中。威聲響震,敵人破膽。諸將勸禹乘勝徑攻長安,而禹定計欲待其斃。光武迫之,使急進兵,赤眉西走,遂拔長安。已而糧運不繼,降者離散,赤眉還兵,長安復失,威名大損,功卒不成。論者皆以為禹之計則然,而光武實迫之使敗者。吾獨以為不然。斯民塗炭,皇皇無告,奮力拯之,惟恐不及,而况吾勝而後沮,不進兵將何待也?使其既據長安,大張勝氣,分慰居民,合饗士卒,使辯士以尺書風諭威德,則赤眉延岑可指麾而定矣。此韓信破趙之勢也。不知出此,廼舉敝兵而與延岑合戰,敗於藍田可以止矣。且憤其功之不成,復收餘卒,求與賊戰。糧運日乏,屢戰屢敗,豈非禹之才畧有所不及?而亦無謀士以傳檄之說告之耶?吾觀禹之失,而後知識用不用之宜者,蓋亦難矣。嗟夫!禹之敗亦有自來矣。禹令馮愔宗歆等守栒邑,二人爭權相攻,愔殺歆而反擊禹。禹懵然無所措,求計於光武,賴黄防而僅能得其首。愔歆偏裨也,始不能防之,終不能制之,敵人固有以窺我矣。使其能御愔歆而不至於相攻,則栒邑不搖,栒邑不搖則敵人不能窺,而糧運必不乏。敵人不能窺,則餘黨不降而自服,糧運既不乏,則居民降附者日衆。長安之功固不在馮異,而在禹矣。以此觀之,禹實有以取之,而光武何罪焉?曰:「行百里者半於九十。」故夫古之智者常盡心於垂成之際也。
馬援
用兵之道不可以常律論也。履險者,兵家之危事,智將常用之而勝,他將常以之而敗。勝非險也,以有術勝也;敗非不險也,以無術敗也。勝敗在人而不在險,唯險而後可以見人之能否也。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冒大險而後能立竒功,險之不冒,雖曰有功,吾未見其竒也。故夫智者不惡夫履險,而惡乎無術,多方以誤之,此兵家之至術也。聲東而擊西,形此而出彼,雖在坦地,猶然而况於險乎!險者,人所易拒也。吾欲出此而明以告之,則敵一分兵拒險,而吾固將不戰而自沮矣。乃若智者之制事也,聲其所必意,形其所必趨,而忽焉乘險而進,則敵人驚沮而不知其所從來,智者不及謀,勇者不及鬬,一舉而敗其黨與,覆其巢穴,而後可以為不世之竒功也。
昔者馬援率景舒進擊武陵溪蠻,軍次下雋。其道有二,一曰壺頭,一曰充。壺頭則路近而水險,充則塗夷而運逺。舒欲從充,將以正合也;援欲從壺頭,將以竒勝也。故援力言之,弃日費糧不如徑進搤其咽喉,帝遂捨舒而從援。援既進兵,賊乘髙守險,欲前不可,欲退不能。已而暑甚,士卒多疫,卒不戰而自敗。嗟夫,若援者可謂不明乎履險之術矣!吾以為當聲言從充,縱其降口,使歸以告,多張疑兵,鳴鼓鼙,盛旗幟。若從充進,賊必悉衆出拒。吾密遣輕兵乘舟急進,徑自壺頭以掩其無備,出其不意,則賊氣喪膽,沮不知所以為禦者矣。五溪諸蠻可以一戰而擒也。不知出此,而明明履險。其敗也,固宜然。援則失矣,而議者方以景舒之計為得,是所謂見牛而未見羊也。故從援則必敗,從舒則未必勝,從吾之計則發必中,攻必克。是以韓信之擊魏豹也。盛兵臨晉而伏兵從夏,陽襲安邑卒以擒豹,曹公之攻馬超也。盛兵潼闗而潜兵渡蒲阪取西河,卒以破超,此則兵家之妙術而非吾臆說也。惜乎,援之不出於此。始援謀隗囂於掌握之間,擊諸羌於指顧之頃,破交趾平嶠南,出竒制勝,前無堅敵,不可謂非一時之傑也。然至此而失,豈其終老而智耄耶?光武嘗言:「伏波論兵與我意合,每有所謀,未嘗不用援。」援此議而光武從之,光武亦以為可勝矣。已而援敗復重加罪,始不能料其不可而遽從之,終不能少貸其法而重責之。嗚呼,光武亦不得為無罪也!
酌古論三
(諸葛孔明上、諸葛孔明下、呂蒙、鄧艾、羊祜)
諸葛孔明上
英雄之士,能為智者之所不能為,則其未及為者,葢不可以常理論矣。騏驥之馬,足如奔風,升髙不軒,履濕不濡,度山越塹,瞬息千里。而適值一馬葢亦能然,則雖有此駿而不足以勝之也。於是駕以輕車,鳴以和鸞,歩驟中度,緩急中節,鏘鏘乎道路之間,能行千里而能不行。雖無一時之駿,而久則有萬全之功,何者?吾乖其所能,而出其所不能,可以扼其喉而奪之氣也。且譎詐無方,術畧横出,智者之能也。去詭詐而示之以大義,置術畧而臨之以正兵,此英雄之事,而智者之所不能為矣。故夫譎詐者,司馬仲達之所長也。使孔明而出於此,則是以智攻智,以勇擊勇,而勝負之數未可判。孰若以正而攻智,以義而擊勇?此孔明之志也,而何敢以求近效哉!故仲達以姦,孔明以忠;仲達以私,孔明以公;仲達以殘,孔明以仁;仲達以詐,孔明以信。兵未至而仲達之氣已沮矣。八陣列於前,四頭八尾觸處為首,進無速奔,退無遽走,突兵不能觸其膺,竒兵不能繚其背,伏兵不能衝其脇,追兵不能襲其後,諜間無所窺,詐謀無所用。當之則破觸之,則靡鋒未交,而仲達之能已乖矣。夫仲達,出竒制勝,變化如神,天下莫不憚之。雖孫權亦以為可憚,而仲達亦自負其能也。孔明以步卒十餘萬,西行千里,行行然求與之戰。而仲達以勁騎三十萬,僅能自守,來不敢敵,去不敢追。賈詡等常逼之戰矣,兵交即敗,不敢復出。姑以待斃為名,而其為計者不過日夕望其死,而無他術也。彼豈孔明敵哉?論者以孔明制戎為長,竒謀為短,雖知者亦止以為知其短而不用。吾獨謂其能為而能不為,將以乖仲達之所能,而出其所不能也。故吾嘗論,孔明而無死,則仲達敗,闗中平,魏可舉,吳可并,禮樂可興。請遂言之:
夫仲達,以所能要其君,壓其同列,而誇其國人。今斂重兵而自守,姑曰待其斃。然孔明始試其兵,或以饑退,晩年雜耕渭濵,為久住之基。木牛流馬日運而至,則其斃不可待矣。遲之一二年,仲達將何辭哉?不戰則君疑之,同列議之,國人輕之。其身不安,其英氣無所騁。固不免於戰,戰則敗耳,敗則魏人破膽,郡縣響震,引兵畧地,闗中可有,分慰居民,彰明漢德。然後舉兵而臨闗東,勢如破竹,所攻者下。闗東平,則諭以信義,燕趙可指麾而定矣。至五六年而魏明即世,齊王踐位,上下相疑,蕭墻釁起。引兵合進,可以一舉而覆其巢穴,俘其君臣,分定州縣,安集流亡。魏既舉,則吳人膽破矣。况權之末年,猜疑益甚,果於殺戮,雖陸遜不能自明。至十年而遜沒,其後歩隲朱然。全琮之徒復相繼云亡,權之勇决之氣亦已就衰,適庶分爭内不能制。於是使蜀漢之師順流而下,荆襄之師乘勢而進。一軍出夏口,一軍出皖城,一軍出廣陵。吳之羣臣無亮敵也,攻城畧地,孰能禦之?盡一年之力而吳可舉。江東既平,天下既一,偃武修文,彰善癉惡,崇教化,移風俗。數年之間,天下畧治。然後興典禮,修正樂,斯民復見太平之盛矣。且孔明之治蜀,王者之治也。治者,實也;禮樂者,文也。焉有為其實而不能為其文者乎?人能捐千金之璧,而不能辭遜者,天下未之有。吾固知其必能興禮樂也。不幸而天不相蜀,孔明早喪,天下猶未能一,而况禮樂乎!使後世妄儒得各肆所見以議孔明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諸葛孔明下
孔明,伊周之徒也。而論之者多異說,以其適時之難,而處英雄之不幸也。夫衆人皆進,而我獨退,雍容草廬,三顧後起,挺身托孤,不放不攝,而人無間言。權偪人主而上不疑,勢傾羣臣而下不忌。厲精治蜀,風化肅然,宥過無大,刑故無小,帝者之政也。以佚道使人,雖勞不怨;以生道殺人,雖死不怨。殺者,王者之事也,孔明皆優為之信,其為伊周之徒也。而論者乃謂其自比管樂,委身偏方,特霸者之臣爾。是何足與論孔子之仕魯與自比老彭哉!甚者至以為非仲達敵,此無異於兒童之見也。彼豈非以仲達之言而信之耶?而不知其言皆譎也。仲達不能逞其譎於孔明,故常伺孔明之開闔,妄為大言以譎其下,論者特未之察耳。
始,孔明出祁山,仲達出兵拒之,聞孔明將芟上邽之麥,巻甲疾行,晨夜往赴。孔明糧乏已退,仲達譎言曰:「吾倍道疲勞,此曉兵者之所貪也。亮不敢據渭水,此易與耳。」夫軍無見糧,而轉軍與戰,縱能勝之,後何以繼?此少辨事機者之所必不為也。仲達心知其然,外為大言以譎其下耳。已而孔明出斜谷,仲達又率兵拒之,知孔明兵未逼渭,引軍而濟背水為壘。孔明移軍且至,仲達譎言曰:「亮若勇者,當出武功,依山而陣。若西上五丈原,諸軍無事矣。」夫敵人之兵已在死地,而率衆直進來與之戰,此亦少辨事機者之所不為也。仲達知其必不出此,姑誑為此言,以妄表其怯,以示吾之能料。且以少安其三軍之心也。故孔明持節制之師,不用權譎,不貪小利。彼則曰:「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决,好兵而無權。」凡此者,皆伺孔明之開闔,妄為大言,以譎其下。此豈其真情也?
夫善觀人之真情者,不於敵存之時,而於敵亡之後。孔明之存也,仲達之言則然。及其殁也,仲達接行其營壘,斂袵而歎曰:「天下竒才也。」彼見其規矩法度,出於其所不能為,恍然自失不覺其言之發也,可以觀其真情矣。論者不此之信,而信其譎,豈非復為仲達所譎哉?
唐李靖,談兵之雄者也。吾嘗讀其問對之書,見其述孔明兵制之妙。曲折備至,曽不一齒。仲達彼曉兵者,固有以窺之矣。書生之論,曷為其不然也?孔明距今且千載矣,未有能諒其心者。吾憤孔明之不幸,故備論之,使世以成敗論人物者其少戒也。
呂蒙
成天下之大功者,有天下之深謀者也;制天下之深謀者,志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存乎吾之志,則除天下之患,安天下之民,皆吾之責也。其深謀逺慮必使天下定于一而後已。雖未一之,而其志顧豈一日忘之哉?漢髙帝之失職而西也,天下之人將遂以為不振,而髙帝欲東之志囂乎其未已。故燒絶棧道,使項籍意不復西。而後乘間以定三秦。既又引兵出武闗,使籍兵亟南,而復乘間以平諸國。漢日廣,籍日蹙,卒能并之而一天下。此其志之大,謀之深,而功亦如之也。
孫權克仗先烈,雄據江東,舉賢任能,厲兵秣馬,以伺中國之苦,若將有所為矣。然吾觀其命呂蒙之取荆州,未嘗不嘆其志之不大,謀之不深,而知其無取天下之畧也。夫闗公,好勇而無謀,恃氣而驕功,此其勢甚易譎也。胡為乎汲汲然而欲取之?使其攻破樊襄陽,然後徐圖之,則漢沔以南皆吾地爾。是則羽之破二城者,吳之利也。然而不遂破之者,吳不能為之聲援也。方其擒于禁,梟龎徳,操意甚難之。議徙都以避其銳,而司馬仲達說操勸權躡其後,其議遂寢。夫徙都之議,至下也。守邊之士恃操以為無恐。使操徙都渡河,則士氣索然不振,淮泗以南可襲而取矣。是則操之徙都者,吳之利也。然而不遂徙之者,吳許其躡羽之後也。此豈非其志之不大,謀之不深歟?故吾嘗論之,方操勸權以躡羽後,權當顯告之曰:「闗將軍以律行師,為漢家除殘掃穢。孤以同盟義,當戮力此言何為至於我哉?」誠如是,則操不知所以為禦,而勢必至於徙都。羽行行然無東顧之憂,得畢力以攻樊襄陽矣,徐晃豈能遽當之哉?操既徙都,權因自攻皖城,命一將攻廣陵,而合吞淮泗之地。羽一破樊襄陽,蒙因率兵以襲三郡,乘其敝而進擊之,而盡收漢沔之地。東據淮泗,西據漢沔,土地日闢,形勢日張,如此而後可以虎視中原,蚕食青徐也。此則取天下之大畧,而權之君臣曾不足以知之。彼其志止於取荆州以固江東,凡蚤夜之所以為謀者,襲闗羽而已,何暇為天下慮哉?魯肅曰:「帝王之興必有驅除,羽不足忌。」吾竊以斯言為有志,而權乃笑之,信其不能有所為矣。嗚呼,使周公瑾尚在,其智必及乎此矣!吾觀其决謀以破曹操,拓荆州,因欲進取巴蜀,結援於馬超,以斷操之右臂,而還據襄陽以蹙之。此非識大畧者不能為也。使斯人不死,當為操之大患,不幸其志未遂,而天奪之矣。孫權之稱號也,顧羣臣曰:「周公瑾不在,孤不帝矣。」彼亦知呂蒙之徒,止足以保據一方。而天下之竒才,必也公瑾乎!
鄧艾
自古英偉之士,乘時而出佐其君。其所以摧陷堅敵,開拓疆土,使聲威功烈暴白于天下者,未有不本於謀者也。蓋其平居暇日規模術畧定於胸中者久矣。一旦遇事而發之,如坐千仞而轉圓石,其勇决之勢,殆有不可禦者。故其用力也易,而其收功也大,非徑行無謀,僥倖以求勝也。故夫僥倖以求勝者,幸而成則為福,不幸而不成則為禍,禍福之間相去不能以寸,此君子之論所以無取於斯也。然其間有實出於謀,而其迹若幸,有實出於幸,而其迹者謀者,雖君子不能無惑,何者?疑似易乘也。
桓温之伐蜀也,師次窄橋。李勢率衆出戰,龔護戰没。衆懼欲退,而鼓吏誤鳴,遂進破之。此其迹若幸也。然温之謀蜀,審其必破,然後進兵而伐之,使鼓吏不誤鳴,則温豈將遂退耶?故吾謂温見客主殊勢,而勢又决死於一戰。不若遂因恐懼,姑命退軍以懈其心,乘其懈而擊之,結陣而前,可以大勝。此曹操之所以破張魯也。謀未必施而鼓吏誤鳴,士卒勇鬬,一舉蕩之。天下之人見其功而不見其謀,皆曰:「窄橋之勝,幸也。」謝玄之禦秦也,師次淝水。苻堅拒岸,而軍弦使人請堅麾衆少退。而堅衆相蹂,遂進敗之。此其迹若幸也。然玄之拒秦,審其可敗,然後進兵而禦之。使堅退軍整齊,則玄豈將遂已耶?故吾謂弦見衆寡不敵,而堅又求奮於一舉,不若請其退軍進兵求戰,佯敗反走。俟其半濟而擊之,挫其前鋒,可以得志。此韓信之所以破龍且也。謀未及騁,而堅衆相蹂,因引精銳一戰覆之。天下之人見其功,而不見其謀,皆曰:「淝水之勝,亦幸也。」夫所謂幸也者,嘗試之而後得之也。不幸而或不然,則不能有所處矣。彼二人之所以為謀者如此其久也,制勝之術如此其深也。雖勝之似偶然,使其不然,亦不害其為勝,何名為幸哉?然史氏不能少發之,而二子之志掩抑不伸,非有智者孰能辨之?
鄧艾攻蜀,自隂平道無人之地數百里,冒險歴艱,無所不至。艾則裹氊推轉而下將士懸崖,魚貫而進。卒破諸葛瞻,降劉禪。天下之人皆以艾為能冒險謀勝也。吾嘗論之,使瞻能拒束馬之險,則艾將不戰而自沮;禪忍數日不降,則艾將束手而就縛。彼艾,特以僥倖而成也,何足道哉!宋武帝伐慕容超,引兵直度大峴,卒能破之。彼策超必不能拒故也。艾能策瞻必不能拒乎?唐太宗既破宗羅㬋,以二十騎直造薛仁杲城下,卒能降之,彼策仁杲必出降故也。艾能策禪必降乎?艾皆不能素策之,而率兵徑進,豈非幸其或成哉?自古幸而成功者多矣。死而論定,未有如鄧艾之欺於後世者也。
羊祜
攻必克而守必固,天下之竒才也。世之言兵者孰不曰:「我能攻,我能守。」而以當堅敵,則不能盡如所言者,此其才必有所格也。夫敵守而我攻之,此非善攻也;敵攻而我守之,此非善守也。善攻者,攻敵之所不守,動於九天之上,人莫得而禦也;善守者,守敵之所不攻,藏於九地之下,人莫得而窺也。故以攻則克,以守則固,天下後世又從而服之曰:「奇才!」反是,則人容有議之者矣。
昔者,羊祜蓋一時之良將也。修德行義以傾孫皓之政,推誠示信以懷吳人之心。財之不傷,兵之不耗,而民為之安。此所為國之輔,民之司命也。然而攻守之間容有未善者,豈其才之有所格歟?且祜之守襄陽也,晉委之以謀,吳責之以安邊,而祜亦以此自任也。使攻而不皆克,守而不皆固,則猶有戾於其所自任矣。兵法曰:「敵人開闔必亟入之。」西陵者,吳之要害,晉欲之而不可得者也。歩闡以之而降,所謂時之一至而不可失之機也。祜當親率襄陽之兵而急趨其前命。徐嗣率巴東水軍而急趨其左。晨夜往赴與之,合勢扼險以待吳師。至則乘髙而擊之,破之必矣。如使抗軍先至而吾急攻之於外,闡乘之於内,表裏受敵,焉得而不敗哉?更數日,西陵可得。得西陵則誘動羣蠻,而江陵可圖矣。如此而後,可以謂之善攻也。不知出此,乃頓兵不進,而抗兵已圍西陵矣。止命楊肇往救之,而身攻江陵者,彼豈以為攻其所必救耶?而江陵堅固非抗之所必救也。已而肇敗,闡擒,而祜卒無功,抑何戾於攻敵所不守之義哉?兵法曰:「形人而我無形。」襄陽者,祜所鎮守而吳人所不敢窺者也。而江夏益陽,乃敵意吾不守,吾意敵不攻之地也。祜當遣一能將,率精兵數千往戍之。偃旗仆鼓,常若無人。敵以為無備而求肆。侵掠則設覆以待之,誘進而擊之去。則因險以要之,乘怠而破之,此出其不意,雖少,猶可以覆衆也。覆其一則後雖無兵,而敵不敢窺矣。如此而後,可以謂之善守也。不知出此,廼屯聚不分,而吳之兵得掠江夏矣。雖曰:「地逺而不及救。」而始不設備者,彼豈以為地有所不守耶?而江夏切近,豈祜之所當不守也?已而朝廷詰之,而徒能肆辯以對,抑何戾於守敵所不攻之義哉?此則攻守之間容有未善,而人得以議之也。雖伐吳之策如見敵人之心腹而處置之。使杜預王濬資以成功,亦吳之無人而後能為是也。使陸抗尚無恙,祜豈能有所成耶?吾故曰:「祜特一時之良將,而非所謂天下之竒才也。」嗟夫,權譎之事,固君子之所羞為,而亦兵家之所不廢也。如使不欲以權譎而攻西陵,則不若明告吳君曰:「據城而叛,非忠臣也。納叛得城,吾將焉用君?其亟守之。」此則足以彰大信於天下矣。又使不欲以權譎而守江夏,則不若明告吳將曰:「各守爾土,無相窺也。備不可襲,多殺奚為公?其圖之。」此則足以推赤心於隣國矣。誠如是,攻守不事權譎,而庶幾於王者之舉苟為不然,而猶惡乎權譎,使功喪而名虧,則亦智者之所不為也。
酌古論四
(崔浩、李靖、封常清、馬燧、李愬、桑維翰)
崔浩
古之所謂英雄之士者,必有過人之智。兩軍對壘,臨機料之,曲折備之,此未足為智也。天下有竒智者,運籌於掌握之間,制勝於千里之外。其始若甚茫然,而其終無一不如其言者,此其諳歴者甚熟,而所見者甚逺也。故始而定計也,人咸以為誕;已而成功也,人咸以為神。徐而究之,則非誕非神,而悉出於人情,顧人弗之察耳。
夫崔浩之佐魏,料敵制勝,變化無窮,此其智之不可敵,雖子房無以逺過也。而其料柔然尤為竒中。方太武將議出征,衆皆難之。浩肆辯詰之,力遂其行,且告人曰:「必克。但恐諸將瑣瑣,前後顧慮,致不能盡舉耳。」已而果然。使浩臨機料之可也,而能先事料之者,此果何術哉?吾嘗論之,古之善料敵者,必曰:「攻其所不戒,擊其所不備。」柔然去魏數千里,恃其絶逺,守備必懈。吾卒然以兵臨之,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震電不及瞑目,彼將望風失措矣。此浩所以决知其克也。然柔然之人貪而無親,輕而不整,勝不相遜,敗不相救,一夫先奔萬夫争潰。此其習俗然也。魏師乘勝而進,勢如風雨,所至奔敗,鳥竄獸伏,各逃其死。柔然計窮氣沮,數日之間衆未及聚,謀未及生,徬徨四顧而莫知所以為禦。使連兵急進,以勢迫之,此雖犯天下之至危,而可以得志然。是舉也,唯明者為能必之,唯斷者為能行之。不明則利害顯然而不見,不斷則可否猶豫而不决。夫投機之會間不容髪,有是二者而何能投機哉?太武之用兵,動顧萬全。而其將若長孫翰劉潔古弼之徒,雖不為無謀,而皆不能用權以求勝。故機會在前而或失之者有矣。此浩之所為深憂也。是以先事料之,言如有形,庶臨機之際,或因吾言而能有所决。則舉一國猶揭虚耳,其功可勝道哉?太武卒失其機,使貽後悔。彼非不知勢之可進。而自顧進軍數千里,窮其巢穴,人或死戰,或因險以要我,或設伏以待我,其害殆未可以一二。既不若全軍而止他非所憂,此則太武與諸將之意也。而不知事固有隨機立權者,烏可以瑣瑣顧慮哉?故夫浩之所料雖曰竒中,要之皆出於人情,而太武失之耳。唐太宗伐薛仁杲,既破宗羅㬋於淺水原,遂以二千騎進逼城下。仁杲遑遽出降,葢以權術迫之也。太宗亦嘗為諸將言之,太宗之智則浩之故智也。或用,或不用,成敗之所不同歟。嗟夫,此英豪之權術,前人秘之而吾獨論之者。吾恐後世之以浩為神也。
李靖
兵有正,有竒。善審敵者,然後識正竒之用。敵堅則用正,敵脆則用竒。正以挫之,竒以掩之,均勝之道也。夫計里而行,尅日而戰,正也,非吾之所謂正;依險而伏,乗間而起,竒也,非吾之所謂竒。竒正之說存乎兵制而已矣。正兵,節制之兵也;竒兵,簡捷之兵也。節制之兵,其法繁,其行密。隅落鈎連,曲折相對。進無速奔,退無遽走。前者鬬,後者治力;後者進,前者更休。一以當十,十以當百,詐者不能襲,勇者不能突,當之則破,觸之則摧。此所謂正兵而以挫堅敵也。簡捷之兵,其法畧,其行疎。號令簡一,表裏洞貫。進如飈風,退如疾電。地險峻則魚貫而進,道迂曲則鴈行而進。以一擊百,以百擊萬,間者不及知,能者不及拒。望之則恐,遇之則潰。此所謂竒兵而以掩脆敵也。然而竒兵以簡捷寓節制,非廢節制也;正兵以節制存簡捷,非棄簡捷也。唯善治戎者為能制之,唯天下竒才為能用之。
昔者李靖,葢天下之竒才也。平突厥以竒兵。而太宗問何以討髙麗,則欲用正兵,此其意曉然可見矣。頡利之敵,脆敵也,竒兵以臨之,使之不及拒;蘇文之敵,堅敵也,正兵以臨之,則彼無所用其能矣。故吾嘗謂:「諸葛孔明所用之兵無非正,靖所用之兵無非竒。」其亦以時之所遇有難易,而敵之所當有堅脆歟。請遂言之:
東都之末,英雄之都會也。大者爭雄,小者固守。孔明於是以正兵臨之。南收孟獲,七縱七擒;西攻祁山,三郡響應。一戰而梟王雙,再出而走郭淮。兵退木門,張郃追之,交鋒而斃;師次渭南,司馬懿拒之,卒不敢决戰。其陣堂堂,其旗正正。此非正兵不能然也。隋室之季,太宗獨雄之時也。大者僅能自守,小者至不能自立。靖於是以竒兵臨之,要險設伏而梟冉肇,乘氷傅壘而破蕭銑。輕兵至丹陽而公祐擒,勁騎襲定襄而頡利走。出其不意,掩其無備,此非竒兵不能為也。然靖亦嘗一用正兵矣。提師西征,决策深入,大戰數十,卒破吐谷渾。此豈非正兵歟?將以是平髙麗,而不幸疾亟矣。故吾嘗謂:「自漢以來,識竒正而用者,孔明與靖而已。」然非深曉機者,孰肯以吾言為信哉?嗟夫,竒兵之效捷,正兵之效迂。孔明非不欲用竒也,而時之難,敵之堅,勢有所不可者。彼郭淮司馬懿之徒未嘗無詐謀也。使吾以竒兵乘之,彼亦將設詐以覆我矣。故孔明特挫之以正兵,欲收功於數年之後,而不幸早喪。論者見其功之不成,遂以為不用竒之罪。是所謂不能盡人之詞而欲斷其曲直也。悲夫!
封常清
輕敵者,用兵之大患也。古之善用兵者,士卒雖精,兵革雖銳,其勢雖足以扼敵人之喉,而蹈敵人之膺,而未嘗敢輕也。設竒以破之,伺隙而取之,曲折謀慮,常若有不可當者。而後可以全勝於天下。使夫士卒未練,兵革未利,震蕩而勢不足以當敵,則彼固不敢輕矣。輕之而敗,非敵敗之,自敗之也。用兵而先之以自敗,可謂善用乎?
昔者,開元之盛,民不知兵,士不知戰者二十餘年。一旦禄山竊發,乘其間而執其機,葢逆兵一舉而河北諸郡悉為賊有矣。當此之時,雖韓白復出,豈能當其鋒哉?而封常清欲挑馬箠渡河以取賊首,志則銳矣,不幾於大言以輕敵乎?及下令募兵,所得者皆市井庸保,可聚而不可用。常清率之進守河陽,斷橋以抗賊。賊軍一至,舉兵挫之。已而大至,力不能拒,屢戰屢北,遂失河陜。此則常清有以取之也。且善用兵者,因其勢而順導之。賊鋒方銳而吾勢葢弱而未振也。處此之道,當因其弱而柔之,斂兵不應,嬰城固守,以挫其銳,而後可圖也。故吾以為河陽之橋可斷而不必斷也,賊之前軍可挫而不必挫也。使之自恃以為獨强,行行然長驅而進,自斃其鋒,而吾以全軍制其後,必勝之道也。夫河陽、陜郡、潼闗者,闗中之三咽喉也,是足以守矣。方常清受命討賊,進兵河陽,榮王髙仙芝之兵次其後。為常清計者宜告之曰:「髙將軍守陜郡,榮王守潼闗,厲兵秣馬,各固其地。」而常清則築却月城以守河陽。訓練士卒,儲糧糗,浚溝固壘,清野以待之。賊軍至則斂兵不應,設攻具則隨機拒守,懈則擊之,退則躡之,食則掩之,夜則襲之。其餘應變之道隨機處置,不及旬月而賊兵固斃矣。顔杲卿眞卿起河北,郭子儀李光弼起朔方,已没郡縣悉為國守,而賊之巢窟且危矣。彼欲進不可,欲退不能,徬徨無所,而固將成禽。使其不顧而進攻陜郡,則吾以兵徐躡其後。彼反兵拒吾,而陜郡之兵又起擊其背矣。腹背受敵,焉得而不敗?又使其率兵而遽退,則吾檄召陜郡之兵共進追之,候其及河半濟而後擊之。雖有勇者,不能為賊禦矣。凡此者,皆因弱成强而萬全之計也。不知出此,以不教之兵當方銳之賊,以及于敗。既敗,而後告仙芝以賊銳甚,難與争鋒。嗚呼,常清何見之晚也!常清敗而仙芝退守潼闗。明皇併戮之,易以哥舒翰。翰嚴兵守闗,賊不獲進,而羸兵誘我以兾復出。明皇不察,亟令進兵。翰執之益堅,而明皇督之益甚,不得已涕泣而後出。翰明知此賊為誘我矣,固當因險設竒,勵士决戰,庶可以一勝。翰乃不然,見其兵寡則易之,行伍無列則笑之,反入其計而不悟。官軍一潰,潼闗失守,而長安陷矣。
始,常清以輕敵而失河陽,仙芝遂失陜郡,翰復以輕敵而失潼闗。使三咽喉絶,而宗社幾危賊黨,益熾閲數載而僅剿之。常清之罪,其尤也夫!善用兵者,敵衰則一舉而乘之,敵銳則示弱以挫之,此兵之常勢也。常清號為知兵者,而欲一舉以乘銳賊,則亦何取於知兵者哉?
馬燧
昔之善攻人者,使敵不得合,雖合,而有以破之,則攻必克矣。夫攻者,事之末患之端也,智者不得已而後為之。使久而不克,則敵將有乘其弊而起者,此其為患,殆未可以一二言也。然而智者善因危而設竒,扼要害,張形勢,以破敵人之交,一舉而兩斃之,使聲威功烈傑出乎諸將之右。此則天下後世將企仰之不暇,而何敢訾議哉!
昔者,馬燧之鎮河東也,策田悅之必反,請出師以討之。出竒制勝,奮鬬無前,雖淄青常兾合兵救之,燧破之如反掌耳。燧能窘田悅於孤窮之中,此其智勇固有大過人者矣。然力能得悅而不遂取之,使得嬰城固守。悅不足道也,而魏為可惜。魏據河北,蔽捍諸鎮,唇齒相固,牢不可破,桀驁不遜以執朝廷。凡師出而輙無功者,魏不破也。魏破則諸鎮不足平矣。當燧之時,所謂一致之機也,燧乃失之。使朱滔王武俊得乘間來救,王師十萬一戰而北,燧殊無一謀以禦之。豈其智至此而窮耶?葢嘗籌之:
悅屢敗之餘,氣喪膽沮,衆不能陣,謀不復生,旬日之間可坐而破也。滔俊雖合兵以救,不過三萬五千耳。然滔性多疑,易以勢恐,武俊匹夫之勇耳,可一戰而擒也。以燧之才而無養冦自資之心,顧此三盗亦何足滅哉?且當此之時,以兵隷燧者凡四將也。使燧能留李芃以圍危窘之,悅其勢固足以破之矣。而身率歩兵去魏百里,據便地為壁以拒滔俊之兵。兵至則堅壁不戰,挫其初銳之鋒。别命李抱眞率昭義之兵自洺下邢以指燕薊,李晟率神策之兵自博下貝以搗兾土,復命張孝忠康日知勵兵秣馬以助其勢。彼若能者則反兵自救,不能則遲疑不去,二者必處一乎此矣。使其反兵自救,則抱真與晟衝其膺,燧又起而搗其背。腹背受敵,不敗何待?若其遲疑不去,則抱真等得優游以覆其巢穴,而燧堅壁以待其自斃。彼其欲前不能,欲退不可,徬徨無所而坐成擒。滔俊擒則悅不攻而自破矣,悅破則三鎮席捲而平矣,三鎮平則淄青之膽破矣。命一辯士持天子之詔往諭之,彼安得不束手聽命哉夫?然後分置牧宰,慰養居民,使郡縣之權悉統於朝廷,則朱泚、李希烈亦無自而萌其姦矣。由此觀之,燧之罪豈止於失田悅哉?昔者唐太宗伐王世充,久之不下,而竇建德率兵救之。太宗留萬人以圍世充,身率勁兵以據虎牢,扼建德之喉,使不得進。廼命宇文士及率騎經賊陣之西,馳而南,引而東,以動其衆,乘其陣亂縱騎夾擊之。遂擒建德而下世充,自洛以東,際河之北,一旦而盡平之。此可謂善破敵人之交者矣。
嗟夫,以燧之才而不思伐交之術,乃復請濟師,使李懐光盡統神策之兵以往。卒以驕衆失律,而盜且乘間起於蕭墻矣。遂使李氏不見中州之大定,而諸鎮世為不討之賊,燧之罪可勝誅哉?唐史臣曰:「燧,賢者也。天下以為可責,故責之。」嗚呼,吾之意其亦猶是也哉?
李愬
天下之事,衆人之所不敢為者,有一人焉奮身而出,為之必有術以處乎此矣。虎者,人之所共畏而不敢肆者也。而善養虎者狎而玩之,如未始有可畏者。此豈病狂也哉?葢其力足以制之,而又能去其爪牙,啗以肉餌,使之甘心焉。故雖驅而用之,而垂耳下首,卒不敢動,何者?有術以縻其心也。
夫將者,天下之所難御者也。御之必以術,而况於降將乎?彼其心之不可測,孰敢信用之哉?古之人葢亦有度其可用而用之者矣,然亦未嘗專倚之以成功。獨李愬用三降將以擒吳元濟。當時之人皆謂其不可,而愬獨以為可,遂决意用之,卒能如其意之所逆料。不知者以為幸,知之者以為神,乃若愬則有術以處乎此也。何以言之?敵人之將無故而降者,此未可信也,恐其謀也。至於勢窮力屈而後就縛者,葢可保其無謀矣。且此數子者,亦一時之傑也。不幸而事逆,猶竭忠以報之。使其獲背逆事順,則其忠報之心當何如哉?而又愬之才智足以驅之,豁達足以容之。愬復能待以厚禮,示之赤誠,言笑無間,洞見肺腑。此南霽雲所以眷眷於張廵而不肯去也。數子者固巳甘為愬役矣。雖然李愬未足以縻其心也。如丁士良之擒吳秀琳,秀琳之擒李祐,其忠欵固可見矣。獨李祐未有以縻其心,而又欲專倚之以謀蔡,則其術不可不盡也。故方其得祐也,諸將皆請殺之。愬不聽,待之愈厚。會霖雨不止,將吏洶然,以為不殺祐之罰。愬力不能勝,廼表諸朝,且言必殺祐無與共誅蔡者。詔釋還之,卒頼其用。
大將者,三軍之紀綱也,生殺予奪皆禀其令。故雖天子之詔猶或不受,而亦何畏於將吏之言乎?使將吏必欲殺祐,不過以色辭拒之,如囂然不止,則又從而戮之。彼固不敢有辭矣,何至表諸朝而後用之哉?吾於此識愬之心矣。其心曰:吾之待祐者如此其厚也,全祐者如此其至也。將吏囂然不已。吾力不能獨勝,復泣涕而送諸朝表,言其必不可殺。此雖父母之所以生全祐者不過如是也,祐安得不竭其死力以報之哉?雖啗以髙爵,脅以白刃,固不肯棄愬而就賊矣。故其始也,愬雖待之無間,未使之佩劒統兵也。及朝廷還之,乃使佩刀出入帳下,統六院銳士,而襲蔡之謀始定。愬之心葢可見矣。吾以是知古之英豪所以臨事機者未嘗無術,特其不以語人,而人亦莫之識也。
昔韓信背楚歸漢髙帝,用之無以異於楚也。及滕公言之,上亦未之竒,使其憤怒而出亡。然後命蕭何往追之。何力言其可用,乃以為大將。夫以一將之亡而丞相自追之,人主驟用之,信之心固甘為漢役矣。其後漢之所以定天下者皆信之力,而蒯通武渉之說不得而間即其效也。論者乃以為何之追信,髙帝不知也。不然何以反疑何之亡乎?曽不知髙帝失何如失左右手然。遲之一二日而不問者,何也?帝之心固可見矣。
嗟夫,古之人所以御降將者,其術如此。茍不思其術而欲遽用之,其不為所陷者幾希矣。
桑維翰
以中國定中國,以外裔攻外裔,古之道也。借外裔以平中國,此天下之末策,生民之大患。而究其本原,乃出於明君賢臣者,蓋其事變迫於前,不得已而為之,姑以權一時之宜,未暇為天下後世慮也。然其積也既深,其來也既逺,膠於見聞而為之益勵。一旦潰亂四出,雖出於百營,而莫之能救,是非可嘆也歟?故吾嘗推原其事,葢肇於唐髙祖,成於郭子儀,而極於桑維翰。或難於剏業而資為聲援,或急於中興而用為輔翼,或迫於拒命而倚為先驅,皆所以權宜濟變而速一時之功。雖能快中心之所欲,而後世之被其患,蓋有不可勝道者。此所謂慮不及逺也。
且昔者,漢髙帝嘗剏業矣,倡義草莽無置錐之地。雖糾合徒衆以破强秦,而百戰百敗危窘於項籍者數矣。然髙帝之氣未嘗少懾,合罷敝之卒,據形勢,收英雄,卒困項籍而亡之,未嘗資外裔之聲援也。隋煬之暴徧流於天下。天下之人皆苦其刑而厭其穢德,惟恐其不速亡也。茍能反其道,雖徒手可以亡之,而况太原之衆乎?故夫資外裔之聲援者,唐髙祖之罪也。
漢光武嘗中興矣,起自徒歩,無素合之衆。雖奮力鼓勇以破尋邑,而羣盜蠭起,幾見蹙於河北之盜矣。然光武之心未始或懈,因思漢之民,運籌畧,驅諸將,卒舉羣盜而平之,未嘗用外裔之輔翼也。安史之惡彰聞於天下。天下之人皆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未嘗一日忘之也。茍能順其勢,雖尺箠可以夷之,而况靈武之衆乎?故夫用外裔之輔翼者,是郭子儀之罪也。
至於拒命者,雖忠臣義士之所必不為,而古之人蓋亦有。因時而為之者,孫權是也。曹公乘舉荆之勢,率八十萬之衆直造長江,挾天子之令,以責其貢之不入。此其大勢未易與敵也。權壯勇敢為,遽命周瑜往禦之,運竒奮巧,大敗其衆。雖能遏其敵,不能遂兼天下而,常以江東之衆與中國抗衡,非有為之先驅者也。潞王以非姓而繼大統,滛穢暴虐,天下所明知也。張敬達以庸瑣之才,統兵以攻石敬塘,其勢未足以直曹操之萬一也。為維翰計者,當一舉太原之衆,運竒奮巧以破敬達。廼急下太行,抵懐孟,塞虎牢,示天下以形勢,檄諸鎮而犄角。則區區之唐亦何足滅哉?此則磊磊落落,千載一時之功也。何至於北面外裔請救以示弱哉?北面猶可也復割盧龍以遺之。使外裔有輕中國之心,長驅徑入,習以為常。原情定罪,維翰可勝誅哉?
故自漢以來,外裔之犯邊者,葢亦有之矣。西不過鴈門、定襄,東不過漁陽、上谷,未有長驅深入者也。自唐始有之故,雖太宗盛,時頡利之兵直次渭水,其後徑犯長安者代不絶也。葢自唐髙祖而降,急於有功,求其為援,使之得騁志於中州。彼樂其中州之繁華,而謂其易與也。故常心吞而氣䠞之。是以長驅深入,無所顧憚。使中州之人世被其,毒至于今猶未已也。
或曰:「亂自晉有之,豈曰唐哉?」曰:「越塞而犯中原者,唐始有之。吾惡中原之亂於外裔,故推原三人之罪。」如此然,此三人者特欲速一時之功,亦不知禍患之至於此極。使其誠知之,則彼亦安肯為之哉?繇是觀之,舉大事者果不可以欲速成也。
余於是時年十八九矣,而胷中多事已如此,宜其不易平也。正使得如志後,將何以繼之?獨曹公一論爲之反復數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