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日 星期六

小曼日記:311-319

小曼日記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七月十一日

三月十一日

一個月之前我就動了寫日記的心,因為聽得「先生」們講各國大文豪寫日記的趣事,我心裡就決定來寫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記氣候,不寫每日身體的動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內心感想,不敢向人說的,不能對人講的,借著一枝筆和幾張紙來留一點痕跡。不過想了許久老沒有實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當信一樣的寫,將我心裡所想的,不要遺漏一字的都寫了上去,我才決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來時再給他當信看。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來我心裡的痛苦同愁悶一向逼悶在心裡的,有時候真逼得難受,說又沒有地方去說,以後可好了,我真感謝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鬆一鬆我的胸襟了。以後我想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反正寫出來也不礙事,不給別人看就是了。本來人的思想往往會一忽兒就跑去的,想過就完,現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論什麼事想著就寫,只要認定一個「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覺到假,為什麼一個人先要以假對人呢?大約為的是有許多真的話說出來反要受人的譏笑,招人的批評,所以嚇得一般人都迎著假的往前走,結果真純的思想反讓假的給趕走了。我若再不遇著摩,我自問也要變成那樣的,自從我認識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從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幫助我,志摩。
  昨天摩出國,我本不想去車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還只是笑嘻嘻的談話;恍惚滿不在意似的。在許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們單獨的講幾句話,這時候我又感覺到假的可惡,為什麼要顧慮這許多,為什麼不能要說什麼就說什麼呢?我幾次想離開眾人,過去說幾句真話,可是說也慚愧。平時的決心和勇氣,不知都往哪裡跑了,只會淚汪汪的看著他,連話都說不出口來。自己急得罵我自己,再不過去說話,車可要開了。那時我卻盼望他能過來帶我走出眾人眼光之下,說幾句最後的話,誰知他也是一樣的沒有勇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只著我發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為什麼才棄我遠去,他有許多許多的真話,真的意思,都讓社會的假給碰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話來敷衍。那時他還走過來握我的手,我也只能苦笑著對他說「一路順風」。我低頭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別人看,一直到車開,我還看見他站在車頭上向我們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給我一個人的)。我直著眼看,只見他的人影一點一點糊塗起來,我眼前好像有一層東西隔著,慢慢的連人影都不見了,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味兒,好像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邊有人對我說「不要看了,車走遠了」,我才像夢醒似的回頭看見人家多在向著我笑,我才很無味的回頭就走。走進車子才知道我身旁還有一個人坐著。他冷冷對我說,「為什麼你眼睛紅了?哭麼?」咳!他明知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還要假意兒問我,嘔我,我知道他樂了,走了我的知己,他還不樂?
  回家走進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種冷清的靜,好像連鐘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無聲無嗅了。我坐到書桌上,看見他給我的信,東西,日記,我拿在手裡發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開口,只是呆坐著也不知道自己要做點什麼才好。在這靜默空氣裡我反覺得很有趣起來,我希望永遠不要有人來打斷我的靜,讓我永遠這樣的靜坐下去。
  昨天家裡在廣濟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當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這幾天我心裡正在說不出的難,還要我過去酬應那些親友們,叫我怎能忍受?沒有法子,得一個機會我一個人躲到後邊大院裡去清靜一下。走進大院看見一片如白晝的月光,照得欄杆,花,木,石桌,樣樣清清楚楚,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可愛極了。那一片的靜,真使人能忘卻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時也不覺得怕了,一個人走過石橋在欄杆上坐著,耳邊一陣陣送過別院的經聲,鐘聲,禪聲,那一種音調真淒涼極了。我到那個時光,幾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淚便像潮水般的湧了出來,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什麼,心裡也如同一把亂麻,無從說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個鐘頭的課,先生給我許多功課,我預備好好的做起來。不過這幾天從摩走後,這世界好像又換了一個似的,我到東也不見他那可愛的笑容,到西也不聽見他那柔美的聲音,一天到晚再也沒有一個人來安慰我,真覺得做人無味極了,為什麼一切事情都不能心適意呢?隨處隨地都有網包圍著似的,使得手腳都伸不開,真苦極了。想起摩來更覺惆悵,現在不知道已經走到什麼地方了,也許已過哈爾濱了吧。昨晚廟裡回來就睡下,閉著眼細細回想在廟後大院子裡得著的那一忽兒清閒,連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現在過的這種日子,精神上,肉體上,同時的受著說不出的苦,不要說不能得著別人一點安慰與憐惜,就是單要求人家能明白我,瞭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足足的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買了畫具,飯後陳先生來教了半天,說我一定能進步得快,倒也有趣。晚飯時三伯母等來請我去吃飯,M.L.也來相約,我都回絕她們了,因為我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坐坐,況且我還要給摩寫信。在燈下不知不覺的就寫了九張紙,還是不能盡意,薄薄的幾張紙能寫得上多少字呢?
  臨睡時又看了幾張摩的日記,不覺又難受了半天。可歎我自小就是心高氣傲,想享受別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結果現在反成了一個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實我不羨富貴,也不慕榮華,我只要一個安樂的家庭,如心的伴侶,誰知連這一點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終日裡孤單的,有話都沒有人能講,每天只是強自歡笑的在人群裡混。又因為我不願意叫人家知道我現在是不快樂,不如意,所以我裝著是個快樂的人,我明知道這種辦法是不長久的,等到一旦力盡心疲,要再裝假也沒有力氣了,人家不是一樣會看出來的麼?所幸現在已有幾個知己朋友們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當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簡直能真正的瞭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認識他是一個純潔天真的人,他給我的那一片純潔的愛,使我不能不還給他一個整個的圓滿的永沒有給過別人的愛的。

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來趕了去,叫我陪她去醫院,可是幾件事一做,就晚了來不及去了。吃了飯回家寫了一封信給摩,下午S來談話,兩人不知不覺說到晚上十一點才走,大家有相見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

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寫得有趣的時候,他忽然的回來了。我本想一個人舒舒服服的過幾晚清閒的晚上的,借著筆發洩發洩心裡的愁悶,誰知又不能如願。WC.都來過,也無非是大家瞎談一陣閒話,一無可記的,倒是前天S.的幾句話,引起我無限的悵惘。我現在正好比在黑夜裡的舟行大海,四面空闊無邊,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達到目的地,也許天空起了雲霧,吹起狂風降下雷雨將船打碎沉沒海底永無出頭之日。也許就能在黑霧中走出個光明的月亮,送給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到達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來一切還須命運來幫忙,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說當初他們都不大認識我的,以為不是同她們一類的,現在才知道我,咳,也難怪!我是一個沒有學問的很淺薄的女子,本來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遠,但是看他那樣的癡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戀的痛苦,我便怎樣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你放心,我永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的路,我—定走向前去找尋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S.走後,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處來的那許多眼淚,我想也許是這一個禮拜實在過得太慢了,太淒慘了,以後的日子不知怎樣才能度過呢?昨天接著摩給娘的信,看得我肝腸寸斷了,那片真誠的心意感動了我,不怕連日車上受的勞頓,在深夜裡還趕著寫信,不是十二分的愛我怎能如此?摩,我真感謝你。在給我的信中雖然沒有多講,可是我都懂得的,愛!你那一個字一個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淚,也太費苦心了,其實你多寫也不妨。我昨晚得一夢,早知你要來信,所以我早預備好了,不會叫他看見的。我近日常夢見你,摩,夢見你給我許多梅花,又香,又紅,又甜,醒來後一切都沒有了,可是那時我還閉著眼不敢動,(怕嚇走了甜蜜的夢境)來回的想——想起我們在月下清談的那幾天是多有趣呀!現在呢?遠在千里外叫亦不聽見,要是我們能不受環境的壓迫,攜手同游歐美,度們理想的日子,夠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後悔不該不聽你的話了。
  剛才念信時心裡一陣陣的酸,真苦了你了,我的愛,我害你了,使你一個人冷清清的過那孤單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沒有人照顧你是不行的,你看是不是又招涼了?我真不放心,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使得你自己會當心一點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里外生病,叫我怎能不急得發暈?
  今天是禮拜,我偏有不能辭的應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一個機會來靜靜的多寫幾張日記,多寫幾行信,哪有餘情來作無謂的應酬?難怪我一晚上鬧了幾個笑話,現在自己想想都是可樂的,「心無二用」這句話真是透極了,一個人只要心裡有了事情,隨便作什麼事都要錯亂的。
  S說,男女的愛一旦成熟結為夫婦,就會慢慢的變成怨偶的,夫妻間沒有真愛可言,倒是朋友的愛較能長久。這話我認為對極了,我覺得我們現在精神上的愛情是不會變的,我也希望我們永遠作一個精神上的好朋友,摩,不知你願否?我現在才知道夫妻間沒有真愛情而還須日夜相纏,身體上受的那種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為外人道的。我今天寫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沒有機會了,因為早晨須讀書,飯後隨娘去醫院,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國人請客,許多不能不去做的事情又要纏著一整天,真是苦極了。

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連著三天不能親近我的日記。十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的,誰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見了寄媽,被她取笑得我淚往裡滾,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說慣了,罵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與人爭辯,不過我不願意連你也為我受罵,咳!我真恨,恨天也不憐我,你我已無緣,又何必使我們相見,且相見而又在這個時候,一無辦法的時候?在這情況之下真用得著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時」的詩了。現在叫我進退兩難,丟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難道這也是所謂天數嗎?
  今天是S.請吃飯,有W.H.等幾個人的清談,倒使我精神一暢呢!回家就接著你由哈爾濱寄來的一首詩,咳!真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樣的淒冷,那樣的想念我,而又不能在筆下將一片癡情寄給我,連說話都不能明說,反不如我倒可以將胸中的思念一字一句都寄給你,讓你看了舒服,同時我也會感覺著安慰。因此我就想到你不能說的苦,慢慢的肚子一定要漲破的。不過你等著吧,一有辦法你就可以儘量的發洩你的愛的,我一定要尋一個通信的地址。今晚我無意中說了一句,這個禮拜為什麼過得這樣慢,W他們都笑起來,我叫他們笑得臉紅耳熱,越發的難過了,因為我本來就不好過,叫他們再一取笑,我真要哭出來了,還是S.看我可憐救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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