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2日 星期六

003.論吉川英治「芍藥的使者」



  「芍藥的使者」是吉川英治〈宮本武藏 .水之卷〉中的一段情節,大意是吉岡傳七郎與宮本武藏,都想前往柳生莊找柳生新陰流的劍豪石舟齋(柳生宗嚴)一較高低。兩人不巧都住進了小柳生城的同一間旅店之中。吉岡傳七郎首先致意要來「拜訪」石舟齋,討教一下劍術(刀法),石舟齋不勝其煩,又不想把事端鬧大,於是請阿通(《宮本武藏》的女主角)拿著一封信與一枝白芍藥花前去予以婉拒。

1891 edition of Keinen Kacho Gafu

  吉岡傳七郎一看到那封委婉拒絕的信,又看到被當作禮物贈送的白芍藥,感覺受到了侮辱,於是憤怒的道:「混、混蛋!你告訴他,我們京里也有芍藥花!」就拒收那芍藥花。這花後來阿通把它送給了旅店的小女傭,小女傭又拿到了宮本武藏的房裡。結果宮本武藏一看到那芍藥花的「切口」就看出了是出自高手所為,自己便也比照著切了一下,結果不如原本的切口。大為讚嘆之下,宮本武藏雖然認為自己的功力不如那人,但也想著:「要找對手,這種人不是正合適嗎?要是打敗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著必死的決心,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1997年前,武俠小說宗師金庸在與池田大作的對話錄中,對吉川英治這一段情節表達了如下的看法,他認為「芍藥的使者」這一節是「中國所有武俠小說從來沒有過的精彩場面」。金庸說對了,不;金庸說錯了,也不;因為不管金庸怎麼說,一定存在著正反兩種意見,就好像一朵白芍藥花,傳七郎看了就大罵「混蛋王八(王八我幫他加的)」,宮本武藏看了就知道是出自高手行家。
  其實「芍藥的使者」這一節所用的手法,我們是很熟悉的。這種隱喻的手法,就好像古希臘米利都僭主特拉敘布洛斯(Thrasybulus)把那些長得比別的穗子高的穗子都剪下並拋掉,用來暗示佩利安多洛斯(Periander)消滅那些過於特出的人一樣;至於羅馬王政時代的老塔克文用小樹枝把那些長得最高的罌粟花的莖頭都摧毀掉,以暗示小塔克文把加比的頭目們都除掉的作法,無疑更接近「芍藥的使者」這一情節。至於中國古代如《詩經》中也存在很多使用植物的隱喻,就民俗而言,喜鵲站在梅子樹梢的畫面就暗示著「喜上眉梢(喜上梅梢)」、蓮葉上托著一顆桃子的畫面就暗示著「連夜脫逃(蓮葉托桃)」(諷刺慈禧太后),就是過年時張貼的春聯也有「年年有餘(魚)」之類的比喻與象徵性圖案。但終歸中國的武俠小說家們,武功說的天花亂墜,就是沒把這招用上去。所以有了金庸的那句評論。
  從〈論王維雪中芭蕉 〉(見前一篇)中我們不免又看到相同的例子。王維的雪中芭蕉構圖,畫主沈括「看」後就說是:「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金農「聽」到了便說:「王右丞雪中芭蕉為畫苑奇構。芭蕉乃商飇速朽之物,豈能淩冬不凋乎?右丞深於禪理,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也。」;朱熹「聽」到了就說:「雪裏芭蕉,他是會畫雪,只是雪中無芭蕉,他自不合畫了芭蕉。人卻道他會畫芭蕉,不知他是誤畫了芭蕉。」;謝肇淛「聽」到了就說:「作畫如作詩文,少不檢點,便有紕繆。如王維『雪中芭蕉』,雖閩廣有之,然右丞關中極寒之地,豈容有此耶……皆為識者所指摘,終為白璧之瑕。」
  若以傳七郎與宮本武藏來做比喻,沈括就屬於宮本武藏一流,金農雖然想當宮本武藏但功力不夠,只花說了一些表層面的話試圖反擊那些謬論;至於朱熹與謝肇淛自然就屬於傳七郎一流了。〈論王維雪中芭蕉 〉中我又提到了《孫子兵法》的例子,事實上,歷來鑑賞、評論《孫子兵法》文學價值的學者,也毫無例外存在了這兩類人。

  南朝梁文學理論專家劉勰,在〈文心雕龍.程器〉篇中如此評價《孫子兵法》:「文武之術,左右惟宜:卻縠敦書,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幹。」;而生活在以詆毀武人為樂、重文輕武之風下的文人陳傅良,他卻說:「世多謂書生不知兵,謂書生不知兵,猶言孫武不善屬文耳。今觀武書十三篇,蓋與《考工記》、《榖梁子》相上下。」(〈止齋文集.卷四十一.跋徐薦伯詩集〉)儼然《孫子兵法》的文學價值跟帳本式的《考工記》不相上下了。
  《孫子兵法》精妙比喻隨處可見,僅舉數例如下:
  〈軍爭〉: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實虛〉:夫兵形象水:水行,避高而走下;兵勝,避實而擊虛。
  〈勢〉:奇正還相生,如環之無端,孰能窮之?……任勢者,其戰民也,如轉木石。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方則止,圓則行。故善戰者戰民也,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勢也。
  〈九地〉:故善用軍者,譬如衛然。衛然者,恒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身則首尾俱至。


  這些比喻形象生動,容易讓人領悟箇中奧妙。至於陳傅良個人的文采如何,我們看完他的《歷代兵制》,便能「體會」他之所以把一本如此精彩的小書當成帳本來看待的緣故。就好像傳七郎會口吐混蛋王八一樣,那「白芍藥花」他京裡也有,有什麼稀奇的呢!這就是他的水平,我們又怎能忍心加以苛責呢!
  若以《孫子兵法論正》一書對於《孫子兵法》文理的統計資料看來,則這本五千多字的兵書,每一篇開篇有特定的章法,每一段善用各種修辭技巧(層遞、排比、對襯、頂真等等),以至於〈孫子兵法論正.孫子文理〉稱:「筆者將以下『章法、句式、修辭』三大項目所羅列之文字,以程式將其與十三篇原文進行比對。其所未符合此三大項目規律之文字僅有651字,扣除十三篇共39字之『孫子曰』,則餘612字,則此三大規律所涵蓋之文字已近90%89.63%)。」換句話說,幾乎整本《孫子兵法》的文字都高度利用了「章法、句式、修辭」等技巧。王維的「雪中芭蕉」構圖,我們已經看不到了,然而《孫子兵法》並未失傳,這是我們可以檢驗的。
  除了傳七郎與宮本武藏的比喻之外,還有一個事例可以很好的說明這種現象之普遍:

  〈晏子春秋.內篇雜下.七〉:
  景公病疽,在背,高子、國子請。公曰:「職當撫瘍。」高子進而撫瘍,公曰:「熱乎?」曰:「熱。」「熱何如?」曰:「如火。」「其色何如?」曰:「如未熱李。」「大小何如?」曰:「如豆。」「墮者何如?」曰:「如屨辨。」二子者出,晏子請見。公曰:「寡人有病,不能勝衣冠以出見夫子,夫子其辱視寡人乎?」
  晏子入,呼宰人具盥,御者具巾,刷手溫之,發席傅薦,跪請撫瘍。公曰:「其熱何如?」曰:「如日。」「其色何如?」曰:「如蒼玉。」「大小何如?」曰:「如璧。」「其墮者何如?」曰:「如珪。」晏子出,公曰:「吾不見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

  齊景公生病了,於是請高子與晏子(晏嬰)分別來對他的病疽進行比喻,高子先進行了比喻,就好像吉川英治先安排傳七郎看白芍藥一樣;晏子最後進行了比喻,就好像宮本武藏最後看白芍藥一樣。而齊景公在聽完了兩人的比喻後,如此評價:「吾不見君子(晏子),不知野人(高子)之拙也。」在《宮本武藏》裡,後來石舟齋知道了吉岡傳七郎連看都不看那白芍藥一眼後,如此說道:「沒見他是對的。這個人不值得我見他,吉岡只有拳法那一代呀!」吉岡傳七郎原本就自以為自家的劍法高人一等,所以才膽敢想要向柳生宗嚴「討教討教」。在美學界與文學界中,我們更是常常看到吉岡傳七郎這種自命不凡的人物,其實自己的劍術水平有限,但若不用嘴巴打打高手(如孫子、王維),就不能顯示出他們的偉大與能耐。但當真要他們與宮本武藏決一死戰時,通常又藉總總藉口加以回拒,因為畢竟吉岡家的劍術若不與人決鬥,也就不會有人知道他的深淺了。然後,他便可繼續吹牛,自稱天下無敵、第一流。而那些真正的高手,當然已經被他貶為二流甚至三流的貨色了。通常這些被傳七郎或野人們貶為二流甚至三流的高手,都已經作古了,因為他們若真有本事,又豈會只敢找死人打架呢!
  於是,我們也知道了一件事,通常面對這種眼高手低的所謂第一流人物,我們是不可能徹底擊敗他們的。因為他們總是躲的很好,讓你無從下手。或者拿著一些破爛玩意,大言不慚的告訴你那就是「白芍藥的切口」。或者像是羅馬競技場中嗜血的暴民,就算勝利者對他們比了倒拇指的手勢,他們還樂的大喊「馬克西穆斯(Maximus)」(電影《角鬥士(Gladiator)》),一點都不以為意,一點都不以為忤。由於這種人並非君子,因此你不可能以理來服他,還是張潮說的好:「恥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幽夢影》)小人不痛,他是不會停歇的。

Chosui YabuAutumn 1861

  此外,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情況。那就是往往有某些「大師」因為心懷偏見,因此使其評價走樣失實。這些人頂著「大師」的頭銜,卻操著傳七郎的口音,便不知要迷惑多少眾生。 或者,所謂大師也只是某個領域的大師,卻喜歡「越界」去他不熟悉的領域大放厥詞,不免他的信徒也就跟著受害。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某個領域的傳七郎或者野人,也都有可能成為宮本武藏(劍聖)或者君子,於是當我們真正學會如何公正客觀的評價一件作品時,或許我們該選擇先當一個單純、安靜的欣賞者。喜歡的,我們就常常把玩揣摩;不喜歡的,我們就別浪費時間。

補充:
  戰國時代,也是《暗箭》描寫的那個時段。齊威王的臣下鄒忌發生了一件事情,可補於此。大意是,鄒忌因為本身長得帥氣美麗,有一天看著鏡子,不自覺很滿意,就問妻子說:「我跟城北的徐公哪一個美?」他的妻子說:「君美多了,徐公哪裡能比的上您呢!」城北的徐公是齊國有名的帥哥,因此鄒忌對妻子的話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於是又問他的妾:「我跟徐公哪一個美?」妾回答:「徐公哪能比的上您呢?」那天早上有個客人來找鄒忌,鄒忌還不死心,於是又問客人:「我跟徐公哪一個美?」客人回答說:「徐公不如君的美麗啊!」
  明日。徐公自己來了。鄒忌仔細的看了徐公,自以為不如他美。鄒忌拿著鏡子窺看自己,又更覺得不如徐公太多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鄒忌便思考:「我的妻子之所以說我比較美,是因為偏袒我;妾之所以說我比較美,是因為畏懼我;客人之所以說我比較美,是因為想要有求於我啊!」於是鄒忌大悟,隔天就去找齊威王分享了他的這個發現,順便討個飯吃。
  這裡我們很明顯看出一件事,原來一個人對一件事物美或不美的評價,如果牽涉到了某種企圖,那評價就不真了、不公正、不客觀了。
  本文以上的例子,主要針對經典而言。經典通常是受到公認的,具有很大的影響力與知名度。於是有人便想以詆毀經典的價值來做為出名的手段,譬如以上舉例用貶低《孫子兵法》的價值來成名的宋朝與當今學者即是。水平高或相等的,評價水平相等或低的,往往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水平低的評水平高的,往往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那些一般性的創作,由一般人來評論是恰當不過的了。畢竟經典不是那麼容易成就的,柳生宗嚴與宮本武藏也不是到處都有的。我們看了一些文學作品或者藝術創作包括音樂、電影等,抒發一下自己的感受,覺得好或不好,只要沒有牽涉到某種企圖(譬如刻意打壓或曲意維護),那並不會惹人厭煩,他的評價也能客觀的反應觀賞者自己切身的感受。大凡評價這種事情,一定會反映出評價者與被評價作品彼此水平的高低。因此,不隨意對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進行評價,是比較有智慧,也不惹人厭的作法。

〈戰國策.齊策一.鄒忌脩八尺有餘〉:
  鄒忌脩八尺有餘,身體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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