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5日 星期六

道德經論正系列文章:老子譬喻的影響力: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


  以下這段出自〈道德經論正.先秦諸子與老子下〉。依然是介紹老子譬喻的演進軌跡,講「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其中可以看到老子對於法家主要代表人物商鞅、韓非的影響,而這不過是本書《道德經論正》所舉出的數十例中的一例。想要研究先秦法家,根本無法忽略老子。而這一點在老子公案、文子公案沒有被個人徹底解決之前,是不存在的議題。換句話說,這裡存在著非常多的亟待學者進行探索與研究的寶藏。

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

  老子「飢馬在廄,漠然無聲,投芻其旁,爭心乃生。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一本誤斗為竹,兩字形近而誤。)、晏子化用而作:「今夫胡貉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今束雞豚妄投之,其折骨決皮,可立得也。……今君舉千鍾爵祿,而妄投之于左右,左右爭之,甚于胡狗,而公不知也。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足之以粟。」本是「飢馬、芻」先被化為「胡狗、雞豚」再被具體化為「君舉千鍾爵祿」。晏子並創造了「五尺童子,操寸之煙,天下不能足以薪。」與之搭配,不過不若原始老子譬喻都是以容量為焦點來得純粹。
  老子此譬喻「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本是討論「循繩而斷即不過,懸衡而量即不差。」等與「法、公正、公平」相關的議題。這一點被商鞅、韓非所繼承。商鞅稱:「行法由斷:以五里斷者王,以十里斷者強,宿治者削。……四寸之管無當,必不滿也。」其中「三」作「四」可能是商鞅所改,也可能只是文本訛誤,古文「三、四」形近。韓非明顯承襲商鞅此說而作:「三寸之管毋當,不可滿也。授官爵、出利祿不以功,是無當也。」仍是「三寸」。且文字又經小變而作「不可滿也」,更近於老子原文。至於堂谿公對韓昭侯所說的故事,可以說是對這個譬喻的具體化與演化,並加入了「瓦器、千金之玉卮」做為對比之物。而晏子則是化用老子的譬喻來形容齊景公臣下貪得無厭之狀甚於胡狗、沒有底的管,永遠無法滿足。雖然晏子的改造遠離了老子原始譬喻的用意,卻轉換的很巧妙。反觀劉安的引用,不過是把此句當作格言來用,與老子原始譬喻的語境、起點以及商鞅、韓非的繼承發揮都相差甚遠了!
  呂不韋:「群狗相與居,皆靜無爭,投以炙雞,則相與爭矣,或折其骨,或絕其筋,爭術存也。」明顯脫胎於晏子「今夫胡貉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今束雞豚妄投之,其折骨決皮,可立得也。」其中「折骨決皮」被改為「折其骨、絕其筋」,以客觀現象而論,決皮容易而絕筋困難,可視為一種誇飾!從「芻」到「雞豚」再到「炙雞」,其誇飾性逐次增加。「炙雞」又顯然比單純的「雞豚」更有吸引力。從老聃「爭心乃生」經過晏子「折骨決皮」最後到呂不韋之「或折其骨,或絕其筋」,其誇飾性也在逐次的積累。〈呂氏春秋.首時〉:「飢馬盈廄,嗼然,未見芻也;飢狗盈窖,嗼然,未見骨也;見骨與芻,動不可禁。亂世之民,嗼然,未見賢者也,見賢人則往不可止。」則綜合了老聃的「飢馬」與晏子的「胡狗」,最後點出重點「亂世之民」,屬於三段式排比句。其綜合兩者之舉,正是後出之特徵!
  晏子改「飢馬」為「胡狗」,大概有幾個考量,一是形容齊景公臣下之貪婪因此用「狗」,二是齊國與燕國、胡貉戎狄鄰近的地理形勢,因此用胡狗能讓齊景公更有切身之感。而齊景公不可能不知道一般的狗如何,因此晏子用胡狗,對於齊景公而言,仍屬新鮮之說!三是「胡狗」可能更為兇猛,並且更有紀律,因此晏子以此作譬喻。四晏子用狗做譬喻並非僅有一次,另一個有名的譬喻是「猛狗」導致「酒酸不售」(〈晏子春秋.內篇問上.九〉)但呂不韋門客顯然把老子與晏子的細節都給拋棄而直接改為「群狗」。但「群狗」是否仍然如此,甚至更為兇猛(絕其筋),則不免讓人打上問號了!此外,晏子「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足之以粟」為什麼「管」會與「粟」扯在一起呢?這大概正與老聃兩句式譬喻有關,前面是「管」,而後面「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確實可以特指糧食!「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這一句歷來都是單引,而這一點與「紂為象箸而箕子怖」的例子一樣,只有劉安「又」引出了下一句。但從晏子將「管、粟」聯繫在了一起,仍可反推是受到了下一句的影響。因此,可以肯定這一句並不如「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一例一樣,而是確為老聃所創了!
  「飢馬」一作「饑馬」,「飢、饑」古常混用。老聃的「飢馬」一如其「飢虎」,用詞方式一致。「馬、車」等相關素材又是老子喜用、頻繁使用的譬喻素材,因此風格也是一致。老聃「飢馬」沒有點明數量,但根據上下文也都能知道不只一隻。晏子開始強調數量「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並且指出「胡狗」雖多但不相傷害的現象。這一點被呂不韋門客直接改為「群狗」,但「群狗」一定不相傷害嗎?另一則綜合者則改為「飢狗盈窖,嗼然」,顯然兩者都不一定符合客觀真實,這也當是晏子對老聃的譬喻進行典範置入時選用「胡狗」而不用一般狗的原因。
  就譬喻藝術而論,關在馬廄中的馬多數呈靜態的樣貌,因此「漠然無聲」,而「飢馬」要能讓人得知其「爭心乃生」,也必有可資判斷的行為,爭奪基本的糧食「芻」是一個很簡單的判斷方式。而「飢餓」正是驅動其「爭心」的原因。但群狗本身的形象便以動態為主,說其「皆靜無爭」顯然有違客觀事實,遑論一隻貓、一隻老鼠甚至一隻外來的狗、人都能做到破壞其「靜、無爭」的「狀態」甚至「說法」的效果。因此,這個群狗的譬喻雖然表面上更為生動、激烈、慘烈,但就真實性與深度而論,顯然略遜原典一籌了!可以說老聃「飢馬在廄,漠然無聲」描述的是一個客觀事實,而晏子強調胡狗也只是著眼於「然不相害傷」,並不強調其靜,但呂不韋加以整合之後,便不一定符合客觀事實了!而且老聃的譬喻有由「靜、無聲」到「相爭」的反差效果,但呂不韋雖明說群狗「皆靜無爭」,卻明顯讓人難以感受到這樣的反差!
  劉安在引用〈文子.下德〉時,於其中插入一個譬喻:「今夫霤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卮。故人心猶是也。」,「漏卮」之說當取於堂谿公,同時期的桓寬:「故川源不能實漏卮,山海不能贍溪壑。」與此類似,或是根據共同來源的改造,或者共同來源正是韓非所載堂谿公之說。王符「夫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卮」則顯然又是本於劉安的改造,今本〈潛夫論.浮侈〉「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巵。」改「實」為「灌」失之,當是「實」壞為「貫」,而校對者便改為同音之「灌」。


參考文獻

〈文子.上德〉:
  老子曰:……弧弓能射,而非弦不發;發矢之為射,十分之一。飢馬在廄,漠然無聲,投芻其旁,爭心乃生。三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滿;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循繩而斷即不過,懸衡而量即不差。懸古法以類,有時而遂;杖格之屬,有時而施。是而行之,謂之斷;非而行之,謂之亂。
〈意林.文子十二卷〉:
  飢馬在廐,寂然無聲,投芻其傍,爭心乃生。
〈晏子春秋.內篇諫下.一〉:
  晏子曰:「嬰聞與君異。今夫胡貉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今束雞豚妄投之,其折骨決皮,可立得也。且夫上正其治,下審其論,則貴賤不相踰越。今君舉千鍾爵祿,而妄投之于左右,左右爭之,甚于胡狗,而公不知也。寸之管無當,天下不能足之以粟。今齊國丈夫耕,女子織,夜以接日,不足以奉上,而君側皆雕文刻鏤之觀。此無當之管也,而君終不知。五尺童子,操寸之煙,天下不能足以薪。今君之左右,皆操煙之徒,而君終不知。鐘鼓成肆,干戚成舞,雖禹不能禁民之觀。且夫飾民之欲,而嚴其聽,禁其心,聖人所難也,而況奪其財而饑之,勞其力而疲之,常致其苦而嚴聽其獄,痛誅其罪,非嬰所知也。」
〈商君書.靳令〉:
  靳令則治不留,法平則吏無姦。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任功則民少言,任善則民多言。行法由斷:以五里斷者王,以十里斷者強,宿治者削。以刑治,以賞戰。求過不求善。故法立而不革,則顯民變奸計,奸計止,貴齊殊使,百官之尊爵,厚祿以自伐。國無姦民,則都無姦市。物多末眾,農弛姦勝,則國必削。民有餘糧,使民以粟出官爵。官爵必以其力,則農不怠。四寸之管無當,必不滿也。授官予爵出祿不以功,是無當也。
〈韓非子.飭令〉:
  以刑治,以賞戰,厚祿以用術。行都之過,則都無姦市。物多末眾,農弛姦勝,則國必削。民有餘食,使以粟出,爵必以其力,則震不怠。三寸之管毋當,不可滿也。授官爵、出利祿不以功,是無當也。國以功授官與爵,此謂以成智謀,以威勇戰,其國無敵。國以功授官與爵,則治見者省,言有塞,此謂以治去治,以言去言。以功與爵者也故國多力,而天下莫之能侵也。兵出必取,取必能有之;案兵不攻必當。朝廷之事,小者不毀,效功取官爵,廷雖有辟言,不得以相干也,是謂以數治。以力攻者,出一取十;以言攻者,出十喪百。國好力,此謂以難攻;國好言,此謂以易攻。其能,勝其害,輕其任,而道壞餘力於心,莫負乘宮之責於君,內無伏怨,使明者不相干,故莫訟;使士不兼官,故技長;使人不同功,故莫爭。言此謂易攻。
〈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堂谿公謂昭侯曰:「今有千金之玉卮,通而無當,可以盛水乎?」昭侯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侯曰:「可。」對曰:「夫瓦器至賤也,不漏,可以盛酒。雖有乎千金之玉卮,至貴,而無當,漏,不可盛水,則人孰注漿哉?今為人主而漏其群臣之語,是猶無當之玉卮也,雖有聖智,莫盡其術,為其漏也。」昭侯曰:「然。」昭侯聞堂谿公之言,自此之後,欲發天下之大事,未嘗不獨寢,恐夢言而使人知其謀也。
  一曰。堂谿公見昭侯曰:「今有白玉之卮而無當,有瓦卮而有當,君渴,將何以飲?」君曰:「以瓦卮。」堂谿公曰:「白玉之卮美,而君不以飲者,以其無當耶?」君曰:「然。」堂谿公曰:「為人主而漏泄其群臣之語,譬猶玉卮之無當。」堂谿公每見而出,昭侯必獨臥,惟恐夢言泄於妻妾。
〈呂氏春秋.為欲〉:
  執一者至貴也。至貴者無敵。聖王託於無敵,故民命敵焉。群狗相與居,皆靜無爭,投以炙雞,則相與爭矣,或折其骨,或絕其筋,爭術存也。爭術存因爭,不爭之術存因不爭。取爭之術而相與爭,萬國無一。
〈呂氏春秋.首時〉:
  飢馬盈廄,嗼然,未見芻也;飢狗盈窖,嗼然,未見骨也;見骨與芻,動不可禁。亂世之民,嗼然,未見賢者也,見賢人則往不可止。往者非其形,心之謂乎。齊以東帝困於天下而魯取徐州,邯鄲以壽陵困於萬民而衛取繭氏。以魯、衛之細而皆得志於大國,遇其時也。故賢主秀士之欲憂黔首者,亂世當之矣。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淮南子.說林〉:
  呂望使老者奮,項托使嬰兒矜,以類相慕。使葉落者風搖之,使水濁者魚撓之。虎豹之文來射,蝯狖之捷來乍。行一棋,不足以見智;彈一弦,不足以見悲。三寸之管而無當,天下弗能滿;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矣。以篙測江,篙終而以水為測,惑矣。漁者走淵,木者走山,所急者存也;朝之市則走,夕過市則步,所求者亡也。
〈淮南子.說林〉:
  秦通崤塞,而魏築城也。饑馬在廄,寂然無聲,投芻其旁,爭心乃生;引弓而射,非弦不能發矢,弦之為射,百分之一也。道德可常,權不可常。
〈文子.下德〉:
  老子曰:天下莫易於為善,莫難於為不善。所謂為善者,靜而無為,適情辭餘,無所誘惑,循性保真,無變於己,故曰為善易也。所謂為不善難者,篡弒矯詐,躁而多欲,非人之性也,故曰為不善難也。今之以為大患者,由無常厭度量生也,故利害之地,禍福之際,不可不察。聖人無欲也,無避也。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事或避之,適足以就之。志有所欲,即忘其所為。是以,聖人審動靜之變,而適受與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節。夫動靜得,即患不侵也;受與適,即罪不累也;理好憎,即憂不近也;和喜怒,即怨不犯也。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禍,其有不棄,非其有不制。恒滿而不溢,常虛而易贍。故自當以道術度量,即食充虛,衣圉寒,足以溫飽七尺之形;無道術度量,而以自要尊貴,即萬乘之勢不足以為快,天下之富不足以為樂。故聖人心平志易,精神內守,物不能惑。
〈淮南子.氾論〉:
  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或避之,適足以就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風者,波至而自投于水。非不貪生而畏死也,惑於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猶此也。齊人有盜金者,當市繁之時,至掇而走。勒問其故,曰:「而盜金於市中,何也?」對曰:「吾不見人,徒見金耳。」志所欲,則忘其為矣。是故聖人審動靜之變,而適受與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節。夫動靜得,則患弗過也;受與適,則罪弗累也;好憎理,則憂弗近也;喜怒節,則怨弗犯也。故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福,其有弗棄,非其有弗索。常滿而不溢,恒虛而易足。今夫霤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卮。故人心猶是也。自當以道術度量,食充虛,衣御寒,則足以養七尺之形矣。若無道術度量而以自儉約,則萬乘之勢不足以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為樂矣。
〈鹽鐵論.本議〉:
  文學曰:「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工商盛而本業荒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不務民用而淫巧眾也。故川源不能實漏卮,山海不能贍溪壑。是以盤庚萃居,舜藏黃金,高帝禁商賈不得仕宦,所以遏貪鄙之俗,而醇至誠之風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門,而民猶為非也,況上之為利乎?傳曰:『諸侯好利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士貪,士貪則庶人盜。』是開利孔為民罪梯也。」
〈焦氏易林.萃之〉:
  泰:獮猴兔走,腥臊少肉。漏卮承酒,利无所得。
〈潛夫論.浮侈〉:
  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巵。孝文皇帝躬衣弋綈,足履革舄,以韋帶劍,集上書囊以為殿帷,盛夏苦暑,欲起一臺,計直百萬,以為奢費而不作也。今京師貴戚,衣服、飲食、車輿、文飾、廬舍,皆過王制,僣上甚矣。從奴僕妾,皆服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細緻綺縠,水紈錦繡。犀象珠玉,琥珀瑇瑁,石山隱飾,金銀錯鏤,麞麂履舄,文組綵褋,驕奢僣主,轉相誇詫,箕子所晞,今在僕妾。富貴嫁娶,車軿各十,騎奴侍僮,夾轂節引。富者競欲相過,貧者恥不逮及。是故一饗之所費,破終身之本業。
〈後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
  王符字節信,安定臨涇人也。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
  浮侈篇曰:……
  或刻畫好繒,以書祝辭;或虛飾巧言,希致福祚;或糜折金綵,令廣分寸;或斷截眾縷,繞帶手腕;或裁切綺縠,繨紩成幡。皆單費百縑,用功千倍,破牢為偽,以易就難,坐食嘉穀,消損白日。夫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卮,皆所宜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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